柬埔寨与地雷
□商子雍
前一段时间曾去山东省的邹城市，拜谒了亚圣孟夫子的孟庙和孟府，如今要写一篇和战争有关的短文，他老人家那句名言“春秋无义战”，便立刻浮现在脑海之中。
翻译成现代汉语，“春秋无义战”之谓，是在说“春秋时期没有正义的战争”。孟子的这种历史观是也非也，姑且不议，我想说的是，即就是正义的战争，在和不正义的敌人争强斗狠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悲惨场面，怕也是无法避免。比如春秋时期以后、七雄争霸的战国时期，其时，中国的青铜文化已经进入到衰落期，青铜兵器开始逐渐被铁器取代，但仍然属于冷兵器时代，诸如核武器、化学武器之类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没有的。但这不等于当时的战争就不严酷、不惨烈。有人统计，从秦献公二十一年到秦王政十三年（公元前364年到公元前234年）的百余年里，秦国与六国打了65仗，大都获胜，共斩敌167.8万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往往是“灭敌一千，自损八百”，两者相加，那该是怎样可怕的一个数字！令人慨叹的是，古诗有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些“春闺梦里人”，几乎全都是平民子弟，而那些处心积虑策划和竭尽全力推动战争的人，是绝对不会直接参与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搏杀！
高科技时代的战争，当然会更加惨烈、恶果也愈发可怕！且不说核武器和化学武器，就连地雷这么一种成本低廉且技术含量不高的常规武器，对人类造成的巨大伤害，也让人胆战心惊。2018年4月我去柬埔寨旅游，回国以后，一天上网，无意中和一条消息邂逅：2016年，有外国游客在柬埔寨触发地雷意外死亡。天啊，竟有此事！赶快去查找与柬埔寨、与地雷有关的资讯，才知道在柬埔寨，至今还有数以百万计的地雷埋在地下未被妥善处置，外国游客触雷死伤的悲剧，也不止一次发生；但最大的受害群体，则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本国老百姓。在这个国家，有一个名叫柬埔寨地雷受害者信息服务处（CMVIS）的机构，据他们的最新统计报告显示，柬埔寨近30年来共有约6万人因触雷伤亡，其中近2万人触雷死亡，4万多人触雷断肢。
柬埔寨人口1500万，面积和中国的广东省差不多，仅有18万平方公里。这么一个位于中南半岛的小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地雷埋藏地下？原因倒也简单，这就是上个世纪末，在长达近30年的时间里，柬埔寨曾陷入残酷的内战之中，交战的双方均没有那种能够远距离制导且具备精确打击能力的先进武器，于是，价格便宜、操作简单、杀伤力可观的地雷，就成为敌对双方的不二选择。据说，其中一方的领导人曾盛赞地雷是“最完美的士兵”，因为它们“不需要睡觉，拥有无穷的耐性”。立足于赢得战争的目的，这话没什么问题，但遗憾的是，埋地雷的人，往往不会考虑战争结束以后如何排雷、以及排除大量地雷所要付出的代价。于是，内战结束以后的柬埔寨，就不得不面临这样的局面：当初交战方只花7美元就能埋下的一颗时效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地雷，在和平年代的今天，却需要付出3000到5000美元，以及无辜者与扫雷人员伤亡的代价，才可以将其排除。埋设地雷是为了减损敌方的战斗力，取得战争的胜利，但柬埔寨的地雷受害者当中，平民比例却高达75%，这不能不让人扼腕长叹！
如今，农业在国民经济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柬埔寨，全国的1.4万个村庄中，被雷区和集束炸弹（未爆）困扰的就有将近3000个，而彻底消除地雷灾害，按目前的排雷速度，最少也还得500年——仅仅从字面上了解柬埔寨的地雷之殇，就已经够触目惊心了；而一旦和一小群（不是一个）失去单腿或双腿的地雷受害者咫尺相向，你心中升腾起的那种悲伤、无奈，乃至愤懑的复杂感情，真是难以言状！
那是我们到达暹粒市的第二天，乘车去吴哥遗址游览，步入景区，首先看到的，是路旁一个由七八位下肢受损的残疾人组成的乐队，一块简陋的牌子醒目矗立着，上面用英文、中文、日文等文字标示：地雷受害者。他们的神情，可以称之为安详，但安详之中，又分明显现着凝重；他们演奏的柬埔寨民间乐曲，舒缓而婉约，但细细倾听，一种苍凉也时隐时现其中。这以后，在暹粒市的许多景点，在金边市的大皇宫，我们一次又一次和这样的“地雷受害者”乐队不期而遇。毋庸讳言，如今的柬埔寨是贫穷的，但我们所遇见的柬埔寨人，却几乎无一例外的温文尔雅，一如吴哥大城那一组著名塔楼上的雕像：“高棉的微笑”。然而，一个又一个让人百感交集的“地雷受害者”乐队，却分明在昭示，这块呈现着“高棉的微笑”的土地上，曾经有过杀戮，有过血腥，有过暴行！
把话头再拉回到孟子的那句名言：“春秋无义战。”对战争，有这样一种解读我比较认可：“战争是一种集体、集团、组织、民族、派别、国家、政府互相使用暴力、攻击、杀戮等行为，以期达到一定的政治、经济、领土等目的而进行的武装战斗。由于触发战争的往往是政治家而非军人，因此战争亦被视为政治和外交的极端手段。战争是政治集团之间、民族（部落）之间、国家（联盟）之间矛盾最高的斗争表现形式，是解决纠纷最暴力的手段，通常被认为是原始社会才会使用的方法，由于其造成大量生命的消失，在现代人类社会不被认可。”但我想在此强调一下的是，即就是正义的战争，所采取的战争手段也必须有底线，绝不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战国时期，秦国有一位才能出众的将军白起，幼时我读过《千字文》中的“起翦颇牧，用军最精”，是把他列在王翦、廉颇、李牧之前，为战国四大名将之首。但在历史上，白起却被大多数史家贬称为“杀神”、“人屠”，备受诟病。其原因，是由于在那场对后来秦国的统一大业有着重大意义的长平之战中，白起言而无信，把45万已经投降的赵国士兵和民众残酷杀害。善待俘虏，是现代战争必须遵守的文明底线，在古代，是不是也应该如此行事呢？后来，秦昭襄王因战事不利迁怒白起，让他自杀。接到命令，白起先是不解：“我对上天有什么罪过，落得如此下场？”但稍加思索后则仰天长叹：“长平之战，我本就该死。”话毕自刎身亡。看来，白起也明白，在长平之战中，自己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直到如今，战争仍无法从我们生活着的这个星球上彻底消失，但反人类的战争手段，却已经遭到普遍唾弃。与地雷有关的是：一个由非政府组织发起的禁止在战争中使用地雷的运动，正在全球范围方兴未艾。
在柬埔寨，一次又一次和“地雷受害者”乐队零距离接近，却不曾面对他们举起手机按下快门。为什么？我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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