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的轮廓 张侗

济宁日报 2018-06-01 09:28 大字

2017年秋收后,因附近三个村都是棚改项目村,相继搬迁走了。我们村里的广播,从早到晚不停地宣传国家的棚改政策,决不允许再新建房屋和改建房屋。父亲望着房顶上漏雨留下的痕迹,沉默不语。而母亲忙里忙外,念叨着:一天一天的,也不见干了些什么就过去了。每次说起拆迁的事,胆小的母亲关上大门,用手势制止我小点声。

父亲和村里几位老人沿运河堤到拆迁后的三个村里看过,晚饭桌上他比平时多喝了两杯。母亲劝少喝点,他只是沉默着摇头。母亲再说,他莫名地发起火来。母亲委屈地打电话给我,我让母亲把手机拿给父亲,他倔强地不接,也不说话。话筒里传来父亲的叹气声,一声接一声。

我们村沿运河而建。我家的三间老屋紧靠着老运河堤。老屋是母亲进我家门第二年盖的。五十多年过去,墙体依然结实,只是屋顶翻盖过几次。老屋是土墙,有半米厚,那都是父母亲一叉一叉挑上去的。土是父母亲农闲时节从老运河堤深处一车一车拉来,先用水洇好洇透。水要用老运河水,经历冬夏,融合了雨水泉水泔水泪水,天长日久地在村庄之间穿行,知冷暖懂人世,老得哪里都不想去了;然后拌上长麦秸,父母亲用三齿?来回搂过几遍,让麦秸和泥土纠缠不清,再脱掉鞋光着脚板一步一脚排着密密实实踩过几个来回,一早一黑用三齿?再搂一遍。父母亲不心急,他们会让这样的泥土睡几天,等它们醒透了。父亲每天沿着那摊泥,不知要转多少圈。他蹲下来,把手插进去,拿出手放在鼻子下面嗅着。母亲说还用得着闻?父亲笑而不语。几天后,父亲又蹲在那片泥土前,用手扒拉着,用些力都扒拉不开了,父亲说行了,拾掇出两把三齿铁叉,一把排叉。父亲站在早已垒砌好的基础石上,母亲在下面一叉一叉挑给父亲,父亲接过,一叉一叉摞好,踩实。

挑起这样的泥土是颇费力气的,一个中午也就能砌起一拃高的墙。墙砌一段,父亲就用排叉把墙里外刷平整。墙要晾干晾透,那段空闲时间,父亲扯一张草席铺在河堤上的树荫下,坦腹露肚地躺下,睡得一塌糊涂。母亲坐在旁边择菜,也会从簸箩里拾掇出一堆碎布,花费一个大中午,细心地把每一块捋顺,绷直,扯周正,分大小形状颜色摞好。那些青灰黑色布料,母亲打糨子糊袼褙,纳千层底的布棉鞋;那些碎花布,母亲单放进一个针线簸箩里,一块一块依颜色纹路形样拼接,做成鞋垫。阳光赶过来,被母亲叫醒的父亲往往翻个身再酣睡,母亲起身薅一叶三棱草,捅进父亲的鼻孔里,父亲痒得睁开布满眵目糊的眼睛,看着母亲手指着头顶的太阳,想急却急不起来,趿拉着鞋把草席移到树荫下,可再也无法沉睡,干脆坐起来,看着一人多高的墙垛子,父亲嘴角扯起一丝笑。

父母亲是用了夏秋两季,才把老屋盖起来的,那还多亏亲邻相帮着。有时候母亲累得拿着水瓢家里家外找水瓢。老屋浸润着父母的心血。现在老屋几乎成了村里最老最低矮寒酸的屋子了。我们弟兄几个都劝过父母把老屋扒掉,重新盖瓦房,再不就卖掉,跟着哪个儿子都能生活。可父母就是不吐口。他们说住在老屋里心安。现在要棚改了,母亲不着四六地絮叨着,父亲半天蹦出一句棚改是国家的大政方针,谁也阻挡不了。母亲憋楞憋楞眼,她知道在村里干过十多年村干部的父亲心里对老屋的不舍和无奈,还有对国家政策一根筋似的支持。

一个春天很快过去,我们弟兄几个无论谁回家,母亲总是说起盖老屋的时光,说得最多的还是她坐在河边择菜打袼褙,父亲用排叉刷墙,而不是多辛劳和筋疲力尽的样子。母亲说得满足。而这些与其说是岁月的馈赠,不如说是母亲自己迷醉在别一样的回忆里。而父亲把躺椅搬到老屋后的河堤上,半躺半坐着,总是沉默地喝茶,看太阳东升西落,朝去暮来。坐累了他缓步走下河堤,看着水里的自己和老屋的倒影随着水波荡漾,扭曲。这样的时刻,母亲一眨不眨紧盯着父亲。风声明晃晃地吹过。

傍晚时分,天空被捅漏了,雨珠像黄豆粒滚落下来,一个点儿地砸在地上嘭嘭乱响。我的声音追逐着电话线上的水珠,在电闪雷鸣中颤动着下落。母亲说老屋结实着呢,放心吧。虽然春天我回去几趟,把漏的地方修补了一些,有的地方还苫了一层厚厚的苇箔,再用厚实的塑料布搭上,可我心里还是空落落的,隔半个小时就打一次电话,几次三番让父母到亲邻家借住一晚。可母亲总说还是在老屋睡着踏实安稳,几辈人都住过了,就不许我住这一时半刻的!我无奈地说您听着点动静,千万别睡沉,屋门别关严实。雨那么大,这是老家人常说的关门雨,我拧不过母亲。她说你们安心睡吧,甭挂念,俺俩好凑合,这屋我和你爹亲手盖的,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去了,她能不厚待俺们!母亲说得轻松温暖。母亲曾说过心暖人就不容易心生邪念。不生邪念的人,一生都暖。这样的温暖,在我的人生中扎下根来。

一夜滂沱大雨,一夜翻来覆去,一夜不停看手机。天刚隆明,雨住云收,我爬起来坐第一班公交车赶回老家。路上还不断想着老屋的命运和父母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大雨过后老家已经坑满壕平,蛙鸣如鼓。我推开虚掩着的院门,院里静悄悄的,我小声喊了声爹——娘!不见人应。院子里没积水,柴垛家用品父母拾掇着清爽,只是树枝上的雨滴砸在盖着柴垛的塑料布上,分外惊心。屋门敞着一条缝,一人出入刚好,娘——我高声喊着,心砰砰跳得山响。我用力推开屋门,娘!娘!通往东间的门下面,父亲在躺椅里折起身把手指竖在嘴边,然后指向西间。西面两间是通间,紧靠北墙是一溜粮甏,靠着西墙的是衣橱。我走到衣橱前面的老式婴儿车跟前,一把掀开上面的塑料布,瘦小的母亲正蜷缩在里面酣睡。

我长喘一口气。母亲刚好醒了,斜着折起身子,满脸愧疚地说人老不中用了,撑到天蒙蒙亮就再也撑不下去,还睡得这么死。我搀扶着母亲站到地上,她的手用力揪住我的衣襟。母亲的脚麻了。

老屋还真没多少地方漏雨,只是东间床的正上方屋顶漏遍了,其他都是零零星星的洇透苇箔渗过来的。母亲说俺俩挪不动床,坐到大半夜实在撑不住,就拉出你们小时候用过的婴儿床,凑合着躺会。说完母亲的脸忽然红了。我们站到院子里,仔细看着屋顶的东面,我还踩到柴垛上伸脖子看着,瓦片规整,压得严丝合缝,只是老屋起脊低矮,雨大如注,来不及流下,汪成水汪,从瓦缝里倒灌过来。

我和父母房前屋后转悠了两圈,在屋顶上没发现大问题,因起了微微的北风,把后墙潲湿了,墙中那些螺蚌壳被冲刷,显出明亮的灰白色。而后窗周边还塞着去年的稻草。每年秋后,母亲总要抽出空来,晾晒几把新稻草,在门框窗户框缝隙里塞实,塞得再也摁不进去一根稻草。母亲说这样就能阻挡外面千军万马似的冷风寒气,寒冷揣着再锋利的刀子,也穿不透紧紧抱在一起的稻草。母亲颇有些自豪地说要住还是老屋吧。有人住的屋再老也不老,啥事不是人顶着。父亲斜了母亲一眼说马上棚改了,想住你自己住。母亲嗔怪地说全村就你积极。阳光灌满了整个运河,闪烁着金子的底色。

老屋不老!那些被熏黑的梁椽不老,窗下的旧时烟火不老,每年归来的燕子做窝的麻雀不老,几代人同甘共苦的记忆不老,墙上挂着的农具、簸箩、玉米棒子高粱穗子不老,泊在时光里的瓦片不老,藏在旮旯甏脚的话语不老。老屋里有我们几十年共同生活的时光,而这些时光并不会被时间这条蛀虫咬空。像那辆陈旧的老式婴儿车,几乎就是我们生命的源头了。我掏出手机给躺椅和婴儿车照个相,又给老屋照个相。房子越老越不敢怠慢这些浓浓的生活气息。

阳光明亮,一群麻雀落在院子里,小小的爪子印儿,被濡湿未干的泥土紧紧抓住。麻雀无疑是属于老屋的。父亲说这些小东西,在这里做窝,出生,翅膀硬了就一个一个飞走了。在屋檐房顶倒留下些窟窿扒瞎的洞,逢雨就漏。我看着满头白发的他们,忽然想起父亲依靠躺椅和母亲蜷缩在婴儿车里的样子安恬,酣然,我的心疼了一下,暖了一下。父母已是风烛残年,到了说“走”就走的年龄,我忽然明白父母不跟随我们生活的原因,守着儿孙看着他们长大,是一件幸福的事,而守着老人,看着他们老去,却是一件残忍和疼痛的事。父母在为我们着想,我眼睛不禁湿润起来。麻雀飞起落下,落下飞起,它们会在暮色扯起四角降临时候,轰然而散。父亲对麻雀的责怪,其实是对儿子另样的疼惜期待,对人情淡薄和世态炎凉的一种抱怨。

年近八十的父母住着,老屋依然让我揪心。天已经晴开了,在漏雨的屋顶上,我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塑料布,四角用瓦片压结实了。瓦蓝的天空下,塑料布反射出的光芒仿佛一段搁浅而素净的时光,在父母身边陪伴着。老屋只有父母进出,而他们把日子过得富足滋润,有些富贵就藏在俗世里看似破败废旧中,只是不被外人懂得。

我是在黄昏时分离开的,虽然我一步也不想离开他们,而岁月不会停留在此刻。母亲拿出布鞋给我。母亲做的布鞋鞋头稍宽,有人嘲笑说像鲶鱼头,她说宽敞多好,脚趾头喘气也舒服。我穿着在地上轻轻跺着脚,虽然有些扑扑踏踏,但脚趾头每一次蜷曲,都能感觉鞋底上针脚的细密和那些均匀有致的平浅的针窝里藏着的温暖。这样的暖会给我们最大的体面。

火车在村南沿着锈迹斑斑的时光的旧梯子远去。我没再提翻盖老屋的事,更没提棚改的事。让父母看着自己亲手盖起的老屋,在瞬间轰然倒塌,那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他们内心有着怎样的不舍与疼痛,我不想猜测了。就让老屋,老屋里的躺椅和婴儿车,里面的老人静静地待在尘世的时光中吧。对于父母,老屋是一座无比辉煌的天堂。但我分明看见父亲喝几口茶水,望着老屋房顶,头就瞌下去,再瞌下去,间隔正好是一次心疼的时间。母亲笑他说睡如小死哩。父亲的沉默寡言,不是因为他话少,而是父亲能够忍受生活中经历的波折和疼痛。

一群群麻雀被黄昏赶回村里。那些麻雀认得回家的路,一千只麻雀,就有一千样飞翔,一千条路,一千种疼痛。路上碰到沿运河堤回家的羊群,邻居伯父跟在羊群后面,有一脚没一脚走着,走着,把天空走得很低,把时光走得很慢。远处传来野鸡的叫声,把整个运河坡地叫得空旷,老人并不心慌,运河堤的那段路,足够他走一个黄昏。

站在村口,我回望着,老屋像刚从土里挖出来似的。不!老屋已经和泥土融为一体了,让人与屋子变得更加密不可分。我相信多少年过去,就是整个村子变成废墟,我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老运河边我家的老屋。但我还是有些担忧和惆怅。我不知道来自哪里?这样的感觉随着拆迁时间的迫近,反而愈加强烈与旺盛。就让老屋见证我们的存在与缺席,哀伤与遗忘吧。

夕光真美,有着透明的不舍和离开的疼痛。我想父母这会儿一定站在老屋前,拾掇着院子。我知道父母会赶在天擦黑就关上门,把黑暗关在门外。天上的那些云似乎离我更远了。其实他们并未消散,始终在那里。只是被降临的黑暗遮起来了。我转身离开,带着暗中积蓄的有些野蛮但不知向何处发泄的力量。不敢再回望,我怕泪眼朦胧里,那些亲情和担忧瞬间弥散成天底下的心事苍茫和无比辽阔的忧伤。

老屋,老人,躺椅,婴儿车,夕光分明勾勒出乡愁的轮廓。

作者简介:张侗,济宁市任城区安居中心小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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