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者说（2） 白描本子里的家园
江南写生之一
荷塘写生□ 梁文博
客居泉城几十年，好羡慕一些老家在农村的同事，能放假回去感受家园的氛围。我曾经为找不到自己的家园而心神不定，彷徨中打开写生本子，里面是我带学生下乡写生时所作的专题白描记录，也是我搞创作的第一素材，日积月累几十年，已经厚厚十几本。在翻动这些本子时，我才突然发现，它们承载着我的精神家园，记录着我从艺生涯的生命踪迹。
随着年龄的增长，外出写生的机会少了，只好找出这些白描本子，就像打开一扇艺术的窗户，让我又看到了窗外的风景，像漫步在自己的家园，那是一块我情感注入的净土，是我滋生乡愁的原野，是大自然馈赠于我的宝贵财富。
我的写生本里只有春天和秋天，缺少冬天和夏天。因为冬天我怕冷、怕冻手，无法执笔；夏天又怕热、怕晒、怕蚊虫。早些年济南的夏天没有空调，酷热难耐，是我这个从海边来的胶东人最难熬的季节，汗水常常顺着下巴滴到画纸上，让人自然想到“汗滴禾下土”，而在我这里是“汗滴案上图”。所以冬夏这两个季节我是很少外出写生的。
此时，我打开了一本春天写生的白描，走进了一段家园春色的记忆。这里春风吹拂，每天都上演着浪漫多彩的生命故事。
那一个春天，为了躲避热闹，我偶然走进一个老教堂的庭院，院中央一架紫藤吸引了我，紫色的花开得疏密有致，像瀑布一样，遮住了粗壮的、盘龙卧虹般的枝干。那是一棵百年老藤，像一个百岁老人正在抚摸着春天，静静地等着我的到来。这架紫色的灿烂云霞把我震撼了，内心的柔软和敬畏被悄悄唤醒，春天里的画笔终于落到了实处。我感恩春天的家园给我的馈赠，正是从老家烟台这座百年老教堂的庭院起步，开始了我在春天里一路寻访、考察、写生、创作紫藤的历程。近十多年，我寻访紫藤的脚步遍布山东全省，嘉祥的青山寺、青州的范公寺、青岛的中山公园、济南的趵突泉公园，都曾留下我的身影。尤其近几年我的足迹不断拓展，曾访问过苏州博物馆院内一棵近400岁的老藤，据说这是明代大画家文徵明亲手所植，举头望去如苍龙倒挂，气势恢弘，震撼着一代代拜谒者。
几年下来，我研究紫藤的写生集已有三四本，我常常打开这些本子，做着紫色的梦……
秋天应该是我收获最多的季节。难熬的夏季刚过，我便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冲动——逃离这个躁动的城市，到田园中去！如果说热爱自然，我当然更热爱这种远离尘嚣的乡村自然，我喜欢在夕阳中的田垄间漫步，希望能看到垂着脑袋的向日葵。我对夏日里的向日葵好像没有好感，总感觉她扬着高傲的头向着太阳，有点张扬；花太黄，有些刺眼；肥大的叶子太绿，绿得没有一点变化。秋日的向日葵更让我觉得亲近，这时她已经变得谦虚了，静静地低着头，像个很守规矩的村姑，叶子有些下垂，颜色也开始渐渐地变黄变赭，变得有些伤感。不知为什么，我骨子里居然喜欢这种凄美的伤感，看到“她”总让我想起操劳一生、已经远去多年的母亲。此时的眼角有些湿润。正是以这些向日葵的白描为基础，我创作了《骄阳》《沉寂的阳光》等诸多代表性作品。后来我发现荷兰画家梵高也画了不少向日葵，一些褪去了绿色、完全变黄变赭的向日葵，原来他也喜欢更老一点的向日葵。
在我的写生家园里，秋天的残荷占了很大一块领地。一片残破的荷叶就是一首诗、一阕词、一支元曲，那种伤秋的美，感动过多少文人骚客。王雪涛是近代画荷的高手，在他的日记中曾写着“画荷要取夏日的花，秋日的叶，二者要有机结合”，此话虽然说不上经典，也应该是老先生一生画荷的心得，给我的印象很深。按照老先生书中所讲，我在夏日里避开饱满如盖的荷叶，直取那些半开半掩、肤如凝脂的花头纳入本子中。
待到中秋时节，在大明湖畔那片残荷旁，可能会有一位坐着马扎的常客，那就是我。我喜欢静观秋荷迎风摇曳的丰姿、变化多端的风情，那种被霜露轻轻打过的微残状态，多了一层风花雪月的凄美。我已经可以与她们对话、与她们为友了。我一边认真地勾画她们的形态和神情，一边努力地体验她们的心情和境界。这应该是一种带着主观情感的直观把握。我沉醉在与残荷窃窃私语的境界里，以清凉的心观察，以平常的心感受，以欢喜的心慢慢取舍，锤炼打磨，完成了自己对秋荷写生到创作的修行。秋天的家园多了些韵致，绚烂多彩而肃穆庄严，似朦胧而清明，充满了大彻大悟的味道。
在这个疫情漫染地球家园的春天，一种时光流逝的困顿，使居家隔离的我内心充满了难以言状的不安，只好打开承载着我精神家园的本子，悄悄地躲了进去。尽管这些线条组成的画面过于简单朴实，但却充满想象和浪漫，为我日后的创作留出了补充画面意境的伸展空间。其实这里不仅有春天的紫藤、秋天的向日葵与残荷，还有黄土高原的窑洞，米脂的老街，有沂蒙的乡间小路，有微山湖的芦苇和鱼鹰。明末大画家陈老莲晚年有“一枕读道书，余年不需假”的名句，而我有一摞白描本子，闲来打开走进自己的天地，晚年大概也不会太寂寞。
梁文博 1956年生于山东烟台。1983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美术系，1991年进修于中央美术学院。现为山东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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