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我的青春与一道山梁有关

兰州日报 2015-12-02 13:40 大字

在小陇山林区有一座奇异的山梁,叫野牛关梁,其势如一头桀骜不驯的野牛。我去林场干活的时候,正逢夕阳橘红色的光芒涂染在上面,一头绯红色的巨牛在我的视野里是那么雄壮、奇伟。

初来乍到,心海波澜四起。我在故乡田野里奔跑惯了,黄土高坡上,视野开阔,蓝天白云,牛羊遍地。如果偶尔钻入小树林,也如松鼠一样分秒时间就窜出了,可这片庞大,幽深,无边无际的森林,令人毛骨悚然,我要在这里呆多久,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走出。我看到三五个装车的工人使出吃奶的气力,将一根庞大的原木颤巍巍抬进车筐,如此繁重的体力活我吃得消吗?这是第一天,我十六岁的年华里,一把锋利的砍刀占据了我捏过钢笔的手心,我的双脚穿上了崭新的解放鞋,母亲做的布鞋在这里派不上用场。我凝视讲台的目光,在一片稠密的灌木丛里纠缠不清,我听惯了朗朗书声的耳膜,此刻塞慢了鸟语和风声。我曾经幻想的琼楼玉宇,风月竖琴,此刻在一堆堆腐烂的落叶里显不出丝毫的踪迹。我感觉自己是一粒无名的草籽,从遥远的地方被一股风吹来,漫过千山万壑,东奔西撞,轻轻地跌落在这里,蜷伏在一棵大树的根下,孤独无助,落寞凄凉。

生活就从这一天开始,1981年7月,在小陇山林区的一个叫野牛关梁的地方。

已经好多年了,村里的人都呼朋引伴组成副业队在林场伐树育林,他们在村里食不果腹,面黄肌瘦,被逼无奈。身为学生娃的我,也被吃糠咽菜的生活所困扰,想着某一天,我或许会加入到这支队伍里,但因为在校读书,因为高考制度的恢复,似乎感到这还不是我走的一条路。可是,世上不走的路也要走三遭,该来的还是来了,我抗拒不了父亲祈求的眼神,承受不了兄嫂的妒忌,到山里育林去,先吃饱肚子,再挣来化肥钱,娶个媳妇,拉来木料,修屋盖房,生儿育女,成家立业,是村里人唯一的出路。

村里的许多伙伴都在这里,我发现副业队里不止我们这些愣头青,还有复转军人,辞职的民办老师,成分不好遭下放的卫生院大夫,县剧团拉板胡的老师傅,当过民兵连长的,当过放影员的,养过牲口的,清一色的青壮年男子,都干着一样的活,都在一个锅里搅勺,都在一顶漏雨的草棚里睡通铺。我有些释然,内心渐趋平衡,在村里也是一样啊,大家都在田头一块劳动,一起谝闲传,唱山歌,生在那样的山村,你注定就是其中的一员,就像路边的打碗碗花,花开花谢,顺其自然,春夏秋冬,周而复始。

因为年龄小,我受到了副业队长的特殊照顾,拿一把小小的砍刀剐稍,中午的时候就回工棚给大家挑饭。工棚在沟外,独步七八里的路程,路上除了拉料的卡车,鲜有人迹,孤单害怕,及其恐惧。这里野兽出没,豺狗子,野山羊,野猪,尤其会窜出一只凶恶的大瞎熊,一不留神就会伤了你。还有黄蜂,蚊子,蚱蜢在周身盘旋,轻易不能惊扰,不然,它们会狠狠地叮你一口,让你流血疼痛。脚下时有纳凉的花蛇窜出,或者蜷伏在路中央,蹑手蹑脚跨过去,一头冷汗溢出,不免对这样的照顾产生些许的怨恨,与其担惊受怕,还不如混在人群里,反正都挣一样的工分。

万幸的是我在家乡常常挑水担粪,晃悠晃悠练就了挑担的功夫,肩膀也不酸痛。回到工地,两桶稀饭,一袋子馒头,大家狼吞虎咽吃起来,碗少,轮流喝,一只碗在粗糙的一双双大手里传来递去,没有筷子,随便折两根树枝,稍不慎就划破了舌头,沿途有毛毛虫落在饭桶里,眼尖的发现了,顺手拨出来,不留意的就连虫子一起下肚了。饭毕,躺在圆木上午休,睡觉的立时鼾声四起,睡不着的聊家常,扯婆娘,谈收成,说古今。此时的我听流水声,金昌沟的水声湍急,因为布满了岩石,溅起的浪花清澈透明,不像家乡浑浊的稠泥河水。我看野花,一簇簇,灿若星辰,可惜叫不出名字。我看太阳,太阳被树梢遮挡着,遥远,苍凉,就像我瘦弱的青春,在一片一片的树叶里穿行。

这里三天两头见不上太阳,只要天空布满阴云,雨点就一定会降临,如果是毛毛细雨,一般不会影响干活,直到衣服湿透,泡成落汤鸡,才收工回来。如果连日的瓢泼大雨,大家就歇在工棚里,虽然干不了活,可以肆意的睡觉,可是心底却在犯愁,歇一天就等于吃两天的伙食,年底的收入就会减少。于是诅咒一番老天爷,这样的雨,你落在家乡干渴的庄稼地里多好,村里缺水,每天要跑几十里山路去河里挑,村里的孤寡老人,病嫂孕妇,不知要省多少力气啊。我缩在被窝里翻看来时带来的书,那优美激扬的《唐诗三百首》,悬疑诡异的《聊斋志异》,风云变幻的《三国演义》,儿女情长的《红楼梦》,都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读出了意境,读出了青春的躁动,也读出了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豪情。

秋雨凝成雪花的时候,野牛关梁笼罩在一片洁白的世界里,此时的我已经学会了用弯把锯打截木料。伐木的工序很多,伐树、打截、剐稍、放料、装车,伐木的工具也很多,斧子、锯子、镰刀、抬杠、掐勾,但我最喜欢打截木料,也最喜欢弯把锯,它轻巧,干散,用不着钻丛林,站在一棵倒伏的树边,丈量好尺寸,站稳脚跟,锋利的锯齿在树肉里穿梭,那嚯嚯的声音散射出青春的激情,心内一片平和。想起剐稍的时候,我手脚不麻利,也缺乏技巧,常常挨现场员的斥责,有时遇到铁树之类的硬木质,砍刀卷刃了,也砍不断一根粗壮的枝条,眼看落在别人的后面,就躲在树后偷偷拭泪。

我和三树常常是搭档,我剐稍的时候他剐稍,我割草的时候他割草,我抢捞面条的时候他接着碗,现在又一起打截木料,一前一后,配合默契。他和我家是近邻,但比我长几岁,已经结婚了,他的媳妇常常托人给他送来衣物,让许多的光棍汉羡慕不已。有一次又托副业队长捎来一双绣花鞋垫,针脚细密的手艺,栩栩如生的图案,大家争相传看。这时我想起来时母亲也给我的鞋垫,是三树的妹妹做的,厚实耐用,有几次我踩在锋利的竹茬上,鞋底穿透了,但鞋垫完好无损。走时我未及细看,垫在解放鞋里,几个月的功夫已经面目全非了,可是在我洗刷的时候,就想起三树妹妹俊俏的面庞,想起她常常提着菜篮子走过我家的门口,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可在进入腊月的时候,三树提前回家了,说他的妹妹要出嫁了,不知道是我亲密无间的搭档走了,还是我从此再也听不见那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了,我心里空空落落的,感到冬天特别漫长,那飘飞的雪花也比不上家乡的素雅和轻盈,一大团一大团的,堆积在野牛关梁上,无法穿越。

我干活累了的时候,就一次次地出神仰望那座山峰,似乎有许多的话要告诉它,我想象着山上可否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意境?可否有一位饱读诗书、抚琴弄萧的狐狸仙姑?然后发一声林妹妹般的低叹。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与它休戚相关。但我想我一定寻求机会上去一趟,听说在峰巅可以远眺广阔的关中平原。三树告诉我,谁也别想上去,根本无路可走。

伐树告一段落后,活路又转入割草。三树说要提防裤裆蜂蜇人﹙林中有一种专门钻人的裤裆的蜂,俗名叫裤裆蜂﹚,便打上裹腿,我见他们个个武装得像军人,忍俊不禁,并没在意。可是,谁料我正割得起劲时,一只裤裆蜂钻进了我的裤腿,我慌不择路。闯入竹林,锋利的竹茬把我的腿部戳得鲜血直流。三树背我下山,在工棚里休息了几天,因水土不服,伤口感染化脓不止,队长便派三树送我回家,我恋恋不舍地与野牛关梁告别,心里祈祷着尽快康复,及早归来。

记忆就永远留在了1981年的苦雨和冷雪中,那座奇异的山梁,成为我青春翅翼飞翔的第一站,以后的日子,我再也未踏进那片空间。我返校考学,走向三尺讲台,在繁华的闹市演绎人生,但爬越野牛关梁的梦还在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我知道生活中让我攀越的不只是一道梁,还有千山和万水,但从我仰望它的第一眼开始,我生命的长河里就竖起了一道最警觉,也不失眩晕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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