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济南“寻琴记”
新时报记者徐征摄(资料照片)
钟倩
“张大春是谁?”作家、说书人,身在台湾的济南人,这些身份似乎都不能概全,因为他实在太丰富、太好玩,也太传奇。1988年,而立之年的张大春第一次回老家探亲,当他的双脚迈进朝阳街祖宅的“懋德堂”,拂去历史的尘埃,聆听从未谋面的长辈讲述昨日往事,泪水在他的心底汩汩倒流。临走那天,他跪在大门外黄尘灰土中朝老屋磕了4个头,磕头的瞬间,老宅横额上的字“文理密察”在他的眼里模糊,六大爷眼角噙泪,转而笑道:“老祖宗给咱留下的教训还在的。”
事后张大春回忆说,“那是阴历二月,下飞机时看到地上还有积雪”“五大爷和六大爷陪我住在宾馆,每晚给我讲老家的事,我还用小本子记”。他返回台湾那天,已是半夜,父亲去机场接他,一路问个不停,问到天将亮。
1997年2月6日,父亲意外摔伤脊椎神经,被救护车送往医院前,他对儿子说,“我大概是死了。可也想不起要跟你交代些什么,你说糟糕不糟糕?”这个时候,张大春的妻子怀孕在身,他守着病榻上渐行渐远的父亲,执笔写下内心积蓄已久的家族故事,后来成书《聆听父亲》,在一字一语中拱手承接生命的恩典。
在张大春的语言谱系中,始终与老济南市井文化紧密相牵。儿时父亲教他识字、给他讲故事,往往是通过老街巷邻居大门上贴的春联。大胆设想一把,傍晚时分,灯火摇曳,父亲牵着他的手在街巷里弄穿梭散步,红彤彤的灯笼映照着脸庞,每经过一户人家,他们就停下脚步,父亲指着大门上的春联缓缓念出声来,“诗书继世,忠厚传家”“依仁成里,与德为邻”“水流任急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多年后,父亲退休,对他说,“老邻居比儿子重要”,这正是对老济南街坊情缘的生动诠释。
还有一次,晚饭桌上父亲正小口品咂着五加皮酒,张大春仰起脸问道,“‘五三惨案’是怎么一回事?”父亲先是“喔”了一声,然后想了好久,慢条斯理地回答,“我在地窖里出了水痘,日本鬼子到处开炮,你奶奶亲手包了一板子蚕豆大小的饺子给我吃。”又解释说,“我那时喉咙肿了,什么也咽不下,又想吃饺子。”最后说道,“我想我妈妈。”叙事如常,却字字惊雷。
当张大春陪着日渐失忆的老父亲,开始动手追溯家族往事的时候,一把胡琴挂在父亲的床头,有一根五节紫竹制作的琴杆,蒙有一层蝻蛇皮,琴筒有节竹子,竹上开着菱形对穿风口,而两弦弦轸乃是黄檀木所制,绕在琴杆和琴弦上的“千斤”铜钩闪闪发光,只是马尾弓松脱了一端,梅鹿竹制成的弓杆虚虚夹在两弦之间,已经经不起敲打了。那年冬天,好友陆客和皮带着周岁的儿子陆宽来拜年,陆宽嚷嚷着要胡琴,父亲从墙上把琴卸下来,才发现弓弦已断。这把胡琴由母亲从祖家带到青岛,再到台湾。琴挂在台湾的家中,那么张大春来济南寻的是什么呢?寻的是琴的弦外之音,是家族的前世今生,归根结底,是抚慰张氏家族愁肠百转的“安魂曲”。
张大春的父母都是京剧戏迷,小时候他就坐在父亲膝盖上听《三国》,6岁那年母亲动手给他做了一个帽缨和一个髯口,他在家里唱戏。多年后,他大学毕业旅行结束回到家,那一天父亲正在拉胡琴,提出与儿子对唱,他也乘兴卖弄一回。相隔18年,父亲摔伤住院,二度复健,他从家里带去几卷京剧卡为父亲解闷,意外发现一盒录音带,上面附有一张字条写道,“春儿毕业旅行归,父子合作《二进宫》千岁爷唱段,可谓‘料是山歌与村曲,呕哑嘲咋亦可听’,但此等火候,毋宁独乐乐,不可众乐乐也!”字里行间传递出“保持谦逊,不可张扬”的张氏家训。
莫言曾评价张大春说,“张大春像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是台湾最有天分、最桀骜不逊、最好玩到不得了的一位作家。”我觉得,他的好玩在于能够随便推开任何一扇历史之门,恰到好处地进入到故事的“客厅”,娓娓道来,无论是五大爷、六大爷、大大爷,还是爷爷、父亲、二姑等的故事,其中,他的二姑夫是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他自己说,“这会是一场永远套不完的对话。我五大爷跟这个世界的关系就是这样奇特,居间像是有一扇单向开关的阀门,他兴之所至,便会开启那阀门,露出头来跟大家打个招呼,甚至热络地天南地北。”
这把胡琴,是当年大大爷进入章丘旧军孟家的“筱云班”学琴用的,不过是想着借在戏台上耍两手绝活儿,好在章丘孟家掌柜心中留下一点深刻的印象,而他的爷爷却以此为耻。大大爷吸上大烟,隔几天没钱了就用胡琴去换钱,买大烟抽。爷爷去淄博桓台后也染上烟瘾,回到祖宅爷俩一起抽大烟。每当有人请大大爷去拉琴,他总是先预收一笔定金,把胡琴暂赎回来,干完了活儿再物归原主。等到手头攒钱宽裕,才能一次赎回,以备下一次犯烟瘾。如此往复,父子俩先后成为河灯漂放致祭的对象。张大春的父亲站在河边,不禁一声叹息,“今日无琴,我又回不了章丘了。”
这把饱经沧桑的胡琴恍若一位时间老人,记录着一个家族的兴衰转替,见证着一座城市的社会变迁。如张大春的内心独白,“我写过这本书之后才发现,一个此刻还活在这世上的生命是经过了千万代先祖、百万年岁月,其间历经多少天灾、战祸、饥饿、杀戳或意外而残存下来的命脉,这里面必然有它荒谬却庄严的意义。”他回济探亲是有备而来,既是印证祖宅的象征意义,“它是根,它是来历,它是饮水当思之源,它是不容践踏遗弃的记忆”,也是为儿子赓续传承精神血脉寻找意义,“有一度,我甚至决然认为,应该让你永永远远成为我想象中的孩子。我不要你既承受也成为人生苦难的一部分,且想不出所以然,却已经糊里糊涂让下一个生活又延续、承袭了我们误认为是的真理或天经地义。”
当时,五大爷得知张大春的意图,满屋里找稿纸,抓起一叠印有“人民武警报社”字样的稿纸,伏案疾书。事后,六大爷给他寄去一本《家史漫谈》,通过斑驳泛黄的历史碎片,他可以更好地聆听父亲和祖辈。比如,1976年,大大爷在一处舞台的右旁司琴,正拉着一首《甘露寺》乔国老的二六唱段时心肌梗塞突然发作,一跤蹶了过去。倒在柔软的红氍毹上,他拉的最后那句唱腔是,“这一班虎将,哪国有?”
命若琴弦,脆若琴弦。人生就是如此,荒谬且庄严,活着不过是为了印证一个字,“能”。这是个体的尊严和自由,亦是全部的追求和意义。琴弓已断,但岁月之后,琴音依然余音绕梁,那是穿越时空弹奏出的空弦绝响,是苦难灵魂发出的生命重音。这个重音在张大春心里久久回响,他以笔为琴,说书、写书、讲故事、解析汉字,都是他面朝家乡弹奏出的一首首《安魂曲》。他给儿子写一封又一封长长的家书,从未出生就写,不仅止于写,还手抄当年大学合唱的唐诗《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聆听父亲》出版后又十年,2018年夏天,张大春又回到家乡,带着制锦市小学二年级的孩子们荡波大明湖上,上了一堂语文公开课,在画舫上解读汉字之美,即兴吟唱了李白的《夜宿山寺》,引得现场掌声雷鸣。在他的体验式教学启发下,孩子们作了一首颇有济南范儿的诗,“四面八方都是风,行舟西向水流东。荷枯湖浅浮云散,柳隙之间声不穷。”最后,他挥毫泼墨,手书“特立合群”4个大字,寄语同学们保持个性,同时也要学会合作,彼此包容。
“我从哪里来?”“山东济南府。”和着清清泉水,琴音袅袅,在泉池水面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那是谁的衷肠,又是谁在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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