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挹一城芬芳
□雪 樱
在济南，再也没有一条街巷比曲水亭街更风雅的了。她就像弹奏古筝的曼妙少女，在泉畔独自吟唱，柳丝、水藻、青苔、月光，都蒙上了一层轻纱，不觉中共同完成了一幅美轮美奂的水墨画，供路人袖藏。
“伟大的城市必有它的波德莱尔。”我认为，伟大的城市必有它的唐宋诗词。曲水亭街便是济南的唐诗宋词，穿廊风擦襟而过，惹动一帘绿植嘻嘻诵唱。它北依大明湖，南接西更道街，东邻百花洲，西邻府学文庙，水泽丰沛，书香暗涌，汇集了老济南的文化精髓，是集民俗文化、旅游休闲于一体的老街巷。它又像从《尔雅》流淌出来的万斛地泉，晓畅明亮，初洗如婴，与大明湖、百花洲、王府池子等“泉”字辈家族水系紧密相连，房前屋后，水汽淋漓，无不引人遐想。
人们来曲水亭街，寻的是一份心境。曲水亭，取自古代曲水流觞之意，即《兰亭集序》“引以流觞曲水”。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写道，“﹙古大明湖﹚湖水引渎，东入西郭，东至历城西而侧城北注，陂水上承东城，历祀下泉，泉源竞发。其水北流，迳历城东，又北，引水为流杯池，州僚宾宴，公私多萃其上。”流杯池，即今天的王府池子，池水北出，曲折东流是为曲水河。旧时，每年农历三月初三，各地文人墨客都要相邀在此聚会。在这一天，古人要到水边洗濯，以消除不祥，此举被文人称为“修禊”。修禊完毕，宴会开席，举行曲水流觞的诗酒盛会。用觞杯盛满酒，放在托盘上面，然后把托盘放在流杯池的水面上，任其顺流漂下；当托盘漂至拐弯处，往往会停止不动，只要酒杯停下，坐在河边的人就要端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再吟诗一首。如果吟诗不佳，便会被罚酒一杯。这种诗酒唱酬盛会，一直流传到清代。
其实，这种曲水流觞式的风雅，与“永和九年”那场兰亭之醉一脉相传：东晋永和九年暮春，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在绍兴山阴兰亭雅集，酒酣耳热之际，王羲之提起那支鼠须笔写下《兰亭集序》。1600多年后，掸一掸尘土，酒香犹温，墨迹未干，从曲水亭街上缓缓走过，不经意间，我们已然端起岁月的杯盏，在柳荷飘香中一饮而尽，与过往生命一起流觞。
曲水流觞，勾勒这条街的精神格调；琴棋书画，点睛这条街的灵魂诗眼。在曲水亭街8号，与“中国蒲学研究第一人”路大荒相遇，院门虚掩，月季斜枝，只有大门上的对联泄露一处天机，“一溪曲水连天井，廿载书巢注聊斋。”访故居，吊先贤，泛黄的书卷，被风随手翻乱，字句铿锵一地，叫人思绪翩跹。
百花洲西南角，有一处仿古的红色小亭子，亭子高3米多，走几级台阶而上，可俯瞰百花洲水面和曲水亭街的风景。亭子牌匾上写有“曲水亭”三个大字，为徐北文先生题写；下面两旁有副对联，“荷香送爽棋声韵，曲水流觞雅士情。”雅士情，竞风流，别有一番情趣。严薇青教授曾在《济南掌故》中介绍：曲水亭最初是三间坐东朝西的平房，坐落在旧山东巡抚衙门后面，珍珠泉、濯缨湖流出来的泉水流经房前。亭内设有茶社，清代书法家、“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题写了楹联，“三椽茅屋，两道小桥；几株垂杨，一弯流水。”后来，亭主人改在水上搭起一座木制敞厅，四面开窗，亭下流水，和着悠悠扬扬的曲儿声，喝茶，下棋，成为围棋爱好者的聚集地。
曲水河韵，千年不衰，蕴藉着潇洒济南的最初风采。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访问曲水亭街15号。小院不大，却曾走出六名北大才子；一眼泉水，却滋养了一家五代人。院子主人叫王俐，凡是有客人来，她都会热情招待和讲解，北厢房里一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把人们带回到过去。影壁墙，浣衣人，打砰砰，捉鱼虾，展现出老济南人的生活场景，“阿侬最喜长流水，流到门前洗绿襦”。原来，这老院始建于清末，共15间屋，框架式砖木结构，为三进院落，徽派建筑的特征十分明显，元宝屋脊、榆木梁、青砖佛龛、双凤眼马头墙等，如此保存完整比较罕见。王俐的祖父王秀岑是清末进士，在山东大学历史系任职期间，全家搬到济南，遂购买了这处宅院。或许，只有院子里的佐泉见证了这里的变迁。那年初秋，我跟随泉友会成员去小院做客，品泉水泡的茶，吃刚出锅烫嘴的油旋，在泉池边学着打泉水——先把木桶拴好绳子，要斜着往下沉，才能成功提上水来，我不禁感叹，泉边生活处处充满智慧。
曲水河清，大美不言，传递出潇洒济南的历史温度。听民俗专家说，旧时，曲水亭街西南是汉代的历下城，以东是晋代以后的县衙和府衙，附近有明朝的德王府，清朝时改为巡抚衙门，其间错落着许多官署及官员的宅第。这样一来，为官员们提供生活服务的饭庄、澡堂、戏院、药铺就分布在附近街道上。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古董铺子，吸引官场文人赏玩。今非昔比，曲水亭街，依旧古典，风韵不减，统一的商亭，独特的手工艺品，琳琅满目，引人驻足。经过提升改造和集中整修，2020年9月，曲水亭民俗街重新亮相，以梅兰竹菊、琴棋书画、松柳荷雁命名的12个浅棕色商亭依次排开，“福禄”葫芦、雨荷草编、匠心文创等，俨然成为一道独特风景。光看还不过瘾，非得坐下来与老手艺人畅聊，在谈笑风生中完成一次心灵之旅。
脉脉泉涌，曲水河香；千年传承，精神流觞。如果说地名是照亮我们回家的路，那么曲水亭街则使我们找到灵魂的归宿。在这座城市生活了36年，我愈发地觉得，汩汩泉水涌出的街巷，是诗，是画，是月光，是唱不尽的音符——曲水亭，摇曳的尾音，像极了高空旋落的柳叶，又像不知哪双手弹奏出的空灵之音，滚落在水面上，与泉水一起流觞，与城市一起风雅。
美，原来如此眷顾济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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