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 溪 春 晓

济南日报 2020-11-30 11:42 大字

□徐锦庚 著

2、释印把

党员会结束后,接着开两委会。高宝清、高绍雨既是支部委员,也是村委会委员。村委会班子中,还有两名非党委员,一个叫高荣青,女的,计生干部;一个叫刘星田,村会计兼文书。高荣青进屋时,冲高淑贞笑笑,说了声“来了”,便坐在角落里。刘星田进屋后,招呼也不打,一屁股坐下,掏出香烟,点着,顾自吸着,眼皮也没抬。

郭强宣布镇党委决定后,照例问高荣青和刘星田,你俩有啥意见?高荣青很干脆,说没意见。刘星田只顾吞云吐雾,并不吭声。

郭强直接点名:“星田,你呢?”

刘星田鼻子“哼”一声,撂出一句:“谁干都一样。”

高淑贞一愣,仔细打量刘星田,见他五十开外,两眉深锁,颧骨高耸,眼睛微眯,烟在唇间抖动,衣襟尽是烟灰,脸藏在烟雾中,冷得像把刀子,显得高深莫测。她心里一颤,知道遇上硬碴儿了。

高淑贞想,要干事,得先把班子的心拢一拢,连着开了几次会。头一两次,她挨个登门通知。后来,她让人捎话。别人都来了,唯独不见刘星田,她只好再上门请,一请二请,竟惯成毛病:开会时,须得高淑贞亲自上门请,否则他不参加。

本来,高淑贞以为,高文山会给她使绊子。过了些日子才知道,他的能耐全堆在脸上,在村里没啥根基,也没啥地位,就像小河沟里的泥鳅,掀不起大浪。真正的对手,竟是高深莫测的刘星田。

东太平是小村,只有100多户,共300多口人,原属官道店大队,后来分出来。刘星田自年轻起,就在官道店大队当会计,资格比刘秉信还老。东太平村支书像走马灯,他却岿然不动,可谓树大根深。不过,他有“命门”:爱赌。所以,一直没有入党。

别看刘星田不是党员,更不是支书和主任,却是最高实权者——管着村两委的公章、全村土地资料、全村人的户籍册。

农村的公章有多重要?一句话:掌管村民生老病死。娶亲嫁女?先盖章;妇女生娃?先盖章;娃要上学?先盖章;儿想当兵?先盖章;杀猪卖肉?不盖章,开不出防疫证明,甭想进市场。

照理说,管公章的人,只是保管员而已,盖不盖、啥时盖,应该听村支书、村主任的。但在东太平村,公章成了刘星田私货,平时锁在家里,钥匙挂在腰上。谁想盖章,得看刘星田心情。如果他心情不好,即使村支书、主任同意,他不掏钥匙,谁说也白搭。甚至有时管理区书记、主任上门,他照样不给盖。更过分的是,村民每盖一次章,他都要收2元钱。理由是村里没给他发工资,盖章会耽误他工夫。村民恨得牙痒痒,当面却不敢得罪,只能赔笑脸。

高淑贞上任后,尝到求他盖章的滋味:村民需要盖章时,她得领着村民上他家——无论是她盖章,还是管理区盖章,都须登他家门,赔着笑脸说好话,看着他拉着脸,掏出钥匙,打开橱子,取出公章,慢悠悠盖上,从不让别人碰到章。整个过程,就像他在施舍于人,公章俨然成其私有财产。这个过程,于他是权力的享受,于人却是人格轻慢,甚至是侮辱。只有一点不同,村民盖章须付费,高淑贞或管理区盖章时,他没有开口要钱。

1996年3月,高淑贞剖腹产,生下第二个女儿,休息40天,就急着上班。这年夏天,农村开始整理土地资料,为来年的第二轮土地调整作准备。全村档案资料都在刘星田手里,村民需要频繁盖章,又遇到盖章收费的事,村民怨声载道。高淑贞决定找刘星田谈谈。

这天中午,高淑贞登门。刘星田刚吃完午饭,端着一杯茶,正在嘬着牙,见高淑贞进来,抬抬下巴:“坐。”

高淑贞在他对面坐下,和颜悦色地说:“星田哥,你盖章收费的事,村民反映到管理区了,你不能再收了。盖100个章才多少钱?影响不好。今后工资会有的,钱比这多多了。”

刘星田沉下脸,茶杯重重一搁,气鼓鼓地说:“一分钱工资都没有,咋过?以后不收就是了。”

见他这么爽快,高淑贞有点意外,很高兴,寒暄几句就告辞了。边走边想:人家虽然有情绪,觉悟也不算差,只要同他讲明白道理,他还是能接受的,看来,以后要同他多沟通。

高淑贞高兴早了。自那以后,刘星田确实没再收费,但也不办事了。村民来盖章,他说要出门赶集,没时间。晚上,村民来敲门,他明明在家,就是不开。

高淑贞想,不能再拖下去,必须解决,就向管理区副书记郭伟宏汇报,要把公章收回来。

郭伟宏沉吟道:“他管了几十年,你要收回来,他会刁难你的。”

“我不怕。”高淑贞头一扬,“他如果刁难我,我就同他干!”

“他不给咋办?你又不好抢。”郭伟宏有点担心。

高淑贞想了想,说:“我有个方案,不过,得管理区支持。”

郭伟宏来了兴趣:“你说说,只要合理,一定支持。”

高淑贞如此这般,说了计谋。郭伟宏频频点头。

这天,高淑贞来到刘星田家,对他说:“星田哥,管理区通知我,要审计呢。”

刘星田抬头问:“审计啥?”

高淑贞说:“我来半年了,要审计我的账目呢。”原来,高淑贞上任时,明水镇拨了10万元,用于东太平村的建设,包括修路、架电等。

刘星田皱起眉头:“我都一笔一笔记着呢。我记了30多年账,从没听说要审计。咋的?信不过我?”

高淑贞说:“那倒不是,这是新制度。以前,村里穷得叮当响,想审也没啥审。现在,不是有10万元吗?按规定,是要审计的。明天,你把账和公章拿到管理区去。”

听说是管理区的要求,刘星田不敢违抗,有点不情愿,嘟囔道:“就这几笔账,我记得明白着呢,闭着眼睛都背得下来,看他们能审出个啥!”

过了些日子,管理区通知高淑贞,说审计好了,把账本儿拿回去。高淑贞取回账本儿后,交给刘星田。刘星田“咦”了一声:“咋只有账本儿?公章呢?”

高淑贞说:“管理区说了,公章统一管理,今后村民要盖章,我到管理区去盖,我有摩托车,去一趟很方便,反正也不远,你也省事了。”

刘星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愣了半晌,双手一背,低着头走了。

几天后,刘星田来找高淑贞,气呼呼地质问:“我问过别的村了,公章都在村里呢,为啥咱村的公章要上交?”

高淑贞早就想好说辞:“别的村支书都是本村的,我是外面派来的。管理区要加强对我管理呀。”

刘星田无言以对,悻悻离去。

从那以后,村民要盖章、开证明时,高淑贞腚下冒烟,即去即回,一手代办。这对高淑贞来说,工作量大了,但她很乐意,因为她巧妙地夺回了权力,也化解了矛盾、理顺了关系,村民们很满意。

不过,刘星田从此与她结怨,放风说:“我干了这么多年会计,从来没有哪个书记敢‘咋几’(济南方言,意即‘怎么着’)我,就她能!”平时消极怠工,经常找借口不参加会,土地调整需要查找资料时,不时甩脸色给她看。

高淑贞一直憋着,心想:这是娘家村,抬头不见低头见,尽量维持着,万一撕破脸,将来就不好处了。

就这么疙疙瘩瘩着,到了第二年秋天。

有一天,村里要商量土地调整的事,高淑贞照例上门请刘星田。以前,刘星田都是找借口推。这次,他干脆连借口也不找了,直接说:“咋又开会?我没空!”

高淑贞说:“星田哥,你是会计,又是文书,你不参加,会没法开呀。”

刘星田梗着脖子说:“你不是能吗?我不干了,你爱咋干就咋干!”

高淑贞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就坡下驴:“你不干可以,把账本儿交出来,我另外找人。”

刘星田不甘被免,与高淑贞几番较量,最终败下阵来,极不情愿地交出账本儿。

村里有个年轻媳妇,叫高玲,是刘星田本家亲戚,高中毕业,嫁到东太平村。高淑贞看她责任心强,愿意为村里做事,是棵好苗子,就有意栽培她,让她当会计和文书,还培养她入党。

3、清路障

高淑贞每次进出村,最头疼的是村外小道。东太平进出时,须经过官道店村。以前同一个大队,没觉得咋样,外出机会不多,活动范围限于本大队。分开独立为两个村后,去官道店办事少了,外出时再经过官道店,就显得绕道。于是,在官道店村外,东太平修了条生产路。所谓生产路,就是下地干活的路。要修生产路,就得占官道店的地。当年,为了修这条生产路,东太平没少和官道店磨叽,好在原先是一个大队,又都是集体的地,难度还不算太大。包产到户后,哪怕是让出巴掌大的地,农户也像是割自己肉,没那么容易。

这是条土路,坑坑洼洼,步行时三步一晃,骑自行车经常摔跤。若遇雨天,更是泥泞难行,进出须穿雨鞋。最初建生产路时,路基有6米宽,几十年下来,沿路两侧的农户,把弃之不用的砖石、瓦砾,随意堆在路旁,秸秆、农家肥一堆挨一堆。甚至还有种上桃树的,不断挤占路面,最窄处只剩一两米。别说汽车,拖拉机也无法通行,搬运个东西,只能肩扛板车推。

新官上任三把火。高淑贞走马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就是先修路,恢复原先路基。

要修路,就得先清障。沿路的地,大多是官道店的,要清障,须同官道店村打交道。高淑贞找到村支书李学进。李学进有些为难:“都是村民自个儿的,我说了不算。要砍掉桃树,你们得赔偿哩。”

高淑贞不以为然:“这是人民公社留下的路,路上咋能种树?要赔,让他们找我。”

“你就看着办吧。”李学进两手一摊,“我管不了,

修路我没意见,只要老百姓愿意就行。”

两个村沾亲带故的不少。高淑贞发动村民,给官道店的亲友传话。多数村民通情达理,也希望路能拓宽,他们上地也方便,所以能挪的都挪走了,用不上的就说不要了。

只有一户村民,就是种桃树那位,外号小黄鼬,要求一棵树赔500元,总共六七棵,须赔3000多元。村里穷得叮当响,哪有钱赔?高淑贞托人说了多次,小黄鼬梗着脖子说:“不赔钱?甭想从这里过!”

小黄鼬为人强势,“文革”时没少折腾人。有一次批斗老支书,他把滚烫的糨糊涂在大字报背面,“呼”一下贴在老支书后背上,烫得老支书惨叫连连。平时,村民都让他三分。

高淑贞打听清楚后,找高宝清、高绍雨、高荣青商议。在场的,还有高志广。高志广比高淑贞小一辈,叫她姑,人高马大,性格豪爽,好打抱不平,对高淑贞很恭敬。高淑贞上任后,村里有些人斜眼瞧她,有不服的,有不屑的。高志广听到风声,力挺高淑贞。开始修路后,高志广就跟着跑腿。

听说小黄鼬耍横,高志广拍拍胸脯说:“小姑,这事好办,包在我身上!”

高淑贞乐了,知道他好喝几口,遂买来两瓶白酒,还有几样熟猪下货,落晚后,叫上高宝清、高绍雨,又拉上自己哥哥,上门犒劳高志广。高志广忙叫媳妇炒几个菜,几个人吱溜起来。

几杯酒下肚后,高淑贞停下筷子:“志广,你有啥好主意?这事不能再拖了。”

高志广酒杯一蹾,眨眨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你想啥重赏?”高淑贞以为他提条件。村里一穷二白,拿啥去赏他?

“就赏这!”高志广端起酒杯,晃了晃,杯里尚剩半杯,盯着高淑贞,“小姑,我透了,你透吗?”透是喝净的意思。

哥哥连忙拦阻:“你怀着身子呢,别喝了。”

高淑贞还有大半杯,足有一两多。她略一犹豫,端起杯,同高志广一碰,脖子一仰,杯子见底。

“爽快!”高志广喝一声彩,也一干而尽。

高淑贞放下杯子,抿抿嘴说:“志广,这条土路,老百姓已经吃够苦头,我想给村里铺条柏油路,没想到第一步就迈不开,我急啊。你别卖关子了,有啥好主意?快说说。”

高志广拿起酒瓶,给高淑贞斟满,慢条斯理:“这你别管了,今晚只管喝酒,明天早晨看结果。”

第二天上午,“咣咣咣!”一阵破锣声,伴随着叫骂声,打破东太平村的静谧。村民开门一看,原来是小黄鼬,一手拿脸盆,一手拿木棒,边走边敲,边敲边骂,话语不堪入耳,尽是恶毒诅咒。

开始,村民莫名其妙,听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那六七棵桃树,昨晚不知被谁砍了,齐刷刷地躺在地上!

高淑贞家在王白庄,平时早出晚归,上午进村,听说此事后,抿着嘴偷乐。

过了几天,小黄鼬找上门来,怒气冲冲,要高淑贞赔偿。高淑贞装糊涂:“是谁砍的,你找谁去,关我啥事?”

小黄鼬瞪起眼:“就怪你,你不修路,别人咋会砍?”

高淑贞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慢悠悠放下杯,瞅着他:“那是我们全村人走的路,你种树挡道,还有理了?人家在你家门口种树,你会乐意?别说我不知道谁干的,就是我们村里人干的,也不会赔你一分钱。”

“你等着瞧,我就不让你修路!”小黄鼬一蹦三尺高,撂下这句话,甩手而去。

几天后,小黄鼬又种上小树苗,东太平的村民气不平,趁夜把树苗拔了。小黄鼬改种蔬菜,村民路过时,故意踩踏蔬菜。来来回回,反复较量多次,拖延了3个多月。为避免冲突,高淑贞叮嘱,留下一个豁口,先平整其它路基。路基全部平整后,这个豁口像个癞疮疤,特别刺眼,过往村民路过此处时,都要痛骂小黄鼬。小黄鼬见惹了众怒,脸上挂不住,不再那么嚣张。

第二年开春,高淑贞张罗铺柏油路,让施工队刨掉桃树根,在豁口处填上石碴压实。小黄鼬胳膊拧不过大腿,尽管愤愤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垂头丧气败下阵来。

高淑贞挺着大肚子,天天泡在工地。站久了,腿脚肿得很粗,鞋都穿不上。婆婆不乐意了,埋怨她:“为了一条路,要把孩子搭上咋地?”逼着儿子,硬把她拽到医院。

住院一检查,羊水都快没有了。医生皱起眉头:“怎么才来住院?再晚点,孩子保不住了。”紧急实施剖腹产。

因为惦记着铺路,产后40天,高淑贞就执意出院,抱着孩子上工地。

柏油路铺好后,全程6米宽,与外面的公路相连,汽车直接进村,村民纷纷说好。高淑贞想,建设新农村,先要让路四通八达。她一鼓作气,在村庄内外继续修路。

东太平村的西侧,有个侯家庄。两村之间有条生产路,原先也是6米,路两侧耕地的主人,眼热那点路面,你一锹,我一镐,将路面刨成耕地,致使路面只剩2米多。高淑贞要把被占的路面收回来。不过,伐树还好,要想还地于路,就没那么容易了。

第一户是高兆海,原先是农民,后来顶替当了教师,老婆孩子仍在村里。头年冬天,高淑贞早早打了招呼,让他少种两垄麦子,腾出两垄地,来年开春后要修路。毕竟是老师,高兆海还算讲理,说多占的地可以退出来,但如果占他的地,就要就近调给他地。

高淑贞说,可以按亩均600斤麦子、800斤玉米,折价赔给他。但高兆海不同意,坚持要补给他地。高淑贞想,来年将开始第二轮土地承包,需重新调整承包地,就答应了。

第二户是刘星田。他本来心里就有气,要从他碗里刨食,岂肯善罢甘休?开始,他让母亲和妻子出面,拔掉村里砸的木桩,坚决不让动他的地。后来,他也像高兆海那样,要求补给他相邻的地。

高淑贞来到地头,用脚丈量刘星田的地,共有190多步。这一丈量,发觉不对劲。她估算,刘星田的地南北长约180米,但查阅地亩账时,刘星田地的南北长度是150米。于是,她找了几个村民,重新测量刘星田的地,长度是181米!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刘星田这是以权谋私。第一轮土地承包时,就是在他手上丈量的。显然,他当年是作弊了,十多年来一直贪占着。

这事惊动管理区,找他谈话。这下子,刘星田慌了,乖乖吐出两垄地。有些村民不服气,私下找高淑贞,要求处理刘星田。高淑贞说:“乡里乡亲的,天天生活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别太较真,让他家抬不起头。既然问题已解决,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别再追究了,冤家宜解不宜结。”

迎面而来的拦路虎,一个个被拱开。在高淑贞奔波下,东太平村四周的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多。村内的断头路,也修成环形路,越走越顺畅。

从跬步出发,高淑贞开始千里之行。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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