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石宝宝”这10年
这是一个既不幸又幸运的男孩。拥有一份保结石、泌尿系统疾病的大病保险，父母为他生了妹妹，每天只喝桶装纯净水，这一切保障和“享受”，都源于10年前在襁褓中喝下的一种奶粉。倏忽10年，孩子身体几无不适，过着与同龄人无异的快乐生活，而父母心中的愧疚却难以抹去……
17日晚上，放学后的石头在家里看书。受访者供图2008年10月，石头的诊疗记录 记者刘彪 摄 2015年，石头在学校里。记者刘彪 摄 2018年9月，石头和妹妹。
陈芳为石头生了个妹妹，希望今后兄妹间能有个照应。记者郭尧 摄家里这些年一直只喝大桶饮用水 记者郭尧 摄
倏忽10年。
存了近十年的诊断书，折痕、破损明显，(出毛边，“结石宝宝”家庭日常养成的慎重却丝毫不减。
“妈妈，你就给我喝一口酸奶吧，就一小口，好妈妈。”15日下午，恰逢周末，在济南南部山区的一个小村庄里，11岁的石头（化名）央求着母亲。这已是他一天来第三次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似乎对孩子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母亲拗不过，只让他尝了一小口，就立刻收回并警告：“不能喝多了，喝多了长石头，会疼的。”
10年前，1岁多的石头因为喝了三鹿奶粉，肾里长了结石，被诊断为“结石宝宝”。
如今，10年过去了，婴儿长为少年；绕口的化学名词三聚氰胺，人们耳熟能详；中国乳业经历脱胎换骨的变化，食品安全几乎被每个人挂在嘴边；在消费品选择上再三比较，谨慎小心且时常怀疑；不断出现的食安事件给法律法规的健全以艰难推动……
只是，经历过撕心裂肺痛楚的家庭，总感觉“往事并不如烟”，每到特定时间点或事情上，记忆又会浮现，恍如昨日。
科幻片都想不出婴儿会长结石
石头10年前出院时，医生并没有特别叮嘱，他不能吃奶制品；而且“久病成医”，母亲陈芳也明白，导致孩子长结石的不是奶，而是违法添加到奶里的化工原料——三聚氰胺。不过，她还是尽量避开：“毕竟，奶给我们全家带来的伤，太痛、太深。”事情虽已过去10年，但心里的阴影，很难痊愈。
看着石头娇小可爱的百日照，陈芳想起了2007年，孩子出生，给这个三代单传之家带来无尽欢乐，根本想不到后来会受那么多苦、那么多罪。
表达爱的方式有很多，父亲石刚选择给孩子买最好的三鹿奶粉：“一百二三十元一罐，城里人可能感觉不算贵，但在当时的农村，不算便宜，村里、镇上的超市都没有，我就到城里买。”
当时，三鹿集团“以母爱为最高标准”，2008年1月还一举夺得国家科技进步奖，从而结束中国乳品行业从没获得这种大奖的历史；在消费者中口碑也非常不错：品牌价值150亿元，2007年销售收入破百亿，连续15年蝉联奶粉产销量全国第一，市场占有率超过30%，其中三鹿奶粉、液态奶还被确定为国家免检产品。
就因为这种信赖，三鹿奶粉每天被一勺勺舀进奶瓶，兑上40多摄氏度的白开水，搅拌、摇匀，滴进石头嘴里，随着吮吸声，源源不断进入身体。后来才知道，注入身体的不是爱，而是伤害。
2008年5月，一向乖巧的石头突然变得不再听话，夜间经常“无故”哭闹，怎么哄都不行。“白天有时候也这样，在桌子旁边玩，突然就哭了，还以为碰着脚了呢，结果根本不是。”陈芳拿着乡镇医院的病例回忆说，到医院检查，医生也多是量体温，看看肺部有没有问题，有没有感冒，根本不会往结石方面想。
这也是很多“结石宝宝”父母事后的共同说法：“根本想不到会是结石。”想不到是正常的，这年6月，三鹿发出消息，其已成为中国航天员中心“航天乳饮料及乳粉”唯一合作伙伴，是全国唯一“航天乳饮料”专业生产企业。“当时想，航天员都喝它的乳制品，还有什么问题？”石刚话不多，总是在关键时候才讲。
但孩子尿尿开始出现异常，比如尿得很近，淅淅沥沥的，一点点往外挤。后来披露的信息显示，其实这年5月，三鹿集团就已接到投诉，有宝宝喝三鹿奶粉长了结石，并开始排查原因；7月还召回了一批奶粉，只是这些都是秘而不宣的行动。
直到8月，新闻媒体不断报道，全国多地出现“结石宝宝”，可能与喝了“某品牌奶粉”有关。陈芳这才往结石方面想，立刻带着石头跑到济南妇幼保健院检查，发现孩子肾里的确长了结石。“这种结果，即使是天马行空的科幻片导演，也想不出来吧。”石刚一声冷笑。
塑料输尿管被插进了婴儿体内
“发现结石时，孩子刚1岁多，头发都还没长全，就得这个病。”看着到医院确诊时留下的彩超检查报告单，石刚有些哽咽。他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沉重地说：“那段日子无法想象，晴朗的天空，突然变得阴云密布，根本无法承受。”
医院里的家庭，被划分成截然不同的两种：一种是拿到检查结果，没有问题，满脸阳光、微笑，如释重负；另一种是有问题，，空气里满是五雷轰顶的压抑。
陈芳一家成为第二种：“妇幼保健院治不了，转到了儿童医院，大半个月时间里，天天喝汤药，不喝就摁着往里灌，孩子……”说到这里，泪水流出了她的眼眶，“虽然治疗有效果，最后还是没有治好，被迫再转到齐鲁医院”。
此时，远在上海的《东方早报》记者简光洲则在调查，这个导致婴幼儿长结石的“某品牌奶粉”到底是谁。综合诸多实例后，2008年9月中旬，他如实写出了这样的报道：《甘肃14名婴儿同患肾病，疑因喝三鹿奶粉所致》。这篇报道获得了当年度中国新闻奖一等奖。
文章刊发后，带来的压力着实不小，简光洲还记得，在文章留言评论区：“有一半以上的声音是在责骂我们：你为什么要诋毁一家生产‘航天员指定牛奶\’的优秀企业，媒体和记者到底有没有底线、有没有社会责任感？”
好在很快，三鹿集团便把此前的“秘密行动”公布于众：部分批次三鹿婴幼儿奶粉受三聚氰胺污染，并召回，总量为700吨；紧接着，卫生部紧急调查组对外宣布：三鹿奶粉可能受三聚氰胺污染。
政府对该起食品安全事件的认定给石刚夫妇带来的直接好处是石头可以免费接受治疗，坏处则是医院里人满为患，有病的没病的，有症状的没症状的，都来了，都担心孩子出问题，都要检查。“根本住不进病房，就在走廊里。儿科人满为患，又转到治疗成人结石的科室。”陈芳说，“用激光打结石，塑料输尿管通过‘小鸡鸡\’插进婴儿体内，全身麻醉呀，流出来的尿，都染红了。”
之后检查发现，肾里结石没处理干净，又转到小儿科，再用激光打了一次，又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别人家孩子长结石，十多天就治完了，我们前前后后用了3个多月。”石刚说，既然已经长了结石，他们那时想得更多的是缩短治疗时间，减少痛苦。
后来，包括三鹿在内的22家奶粉品牌均被查出三聚氰胺超标，3000万婴幼儿被波及，其中被确诊为三聚氰胺的受害者达30万人。
只喝净化后的桶装水还在担心孩子身体
尽管遭受了结石之痛，尽管政府决定免费治疗前的五六千元花销至今没有报销，但与那些不幸的家庭相比，石头一家还是幸运的。“至少我当时一口咬定，孩子喝的是三鹿奶粉。”陈芳说，喝了其他品牌奶粉的，待遇就有些不一样了。
比如北京“结石宝宝”的父亲郭利，他被称为“三聚氰胺毒奶粉斗士”，2008年，他女儿因食用“美国施恩奶粉”被查出双肾功能受损，他要求赔偿。当时的赔偿标准分三档，第一档：死亡，赔偿20万元；第二档：重症，赔偿3万元；第三档：普通，赔偿2000元。郭利女儿只能获得很少赔偿，他不服，便要维权。其间，妻子与他离婚，他还因为勒索罪被判入狱五年。好在2017年，广东省高院再审他敲诈勒索案，最终改判为无罪，算是给了他精神慰藉。“按理讲，真应该起诉三鹿。”石刚说，只是当时全家商量了一下，选择了息事宁人，自己承担痛苦。儿子石头出院后，政府部门按照上级要求，给了2000元补贴赔偿，与近万元的花费相比，的确不多。
再度翻阅往事，很多细节已忘，陈芳却记住了医生叮嘱：“豆制品和菠菜容易引发结石，比如豆浆、豆腐等，尽量别吃。”从医院回家后，石头一家谨遵医嘱，禁绝这两种食品，只是近一两年有所放松。“主要是孩子再没出现结石症状，就马虎了。”石刚说。
不过，这个家庭还在坚持一项10年前的做法：只喝净化后的桶装水，坚决不喝自家井水。“在外人看来，南部山区水质不错，其实水锈很多，喝多了容易引发结石。”陈芳说，他们家一次就买10桶纯净水，做饭、烧水、洗菜都用；孩子上学用的水杯，也给买大号的，水喝多了，也不容易得结石。
总有不幸与幸运形成对比。据媒体报道，有的受害孩子，肾脏里的结石在长大，小解时总觉得尿出石头；有的孩子需要每天吃药控制，每周都要去省城医院做肾透析；更多的则是大小病症不断，无故晕倒、膝盖疼痛、哮喘、心脏病……
听到这些信息，陈芳不无担心地说：“石头五六岁的时候，体质较弱，经常感冒。现在大了，好多了。只是前一段时间，他说尿不出来，仅此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后遗症？”
这种担心是有原因的。10年前石头出院，医生建议定期回去复查，陈芳夫妇却从没复查过一次，一是因为没看出孩子有什么问题；二是担心如果再查出问题，又要经历一次痛彻心扉……
给儿子生了妹妹再贵也喂她洋奶粉
关于后遗症，三聚氰胺事件发生后，22家责任企业拿出11亿多元，9亿多元用于患儿现金赔付，2亿元用于设立医疗赔偿基金，负责这些小患者们今后可能的相关医疗费用。具体到石头一家，拿到了一份承诺书，承诺石头18岁之前如出现后遗症，医疗后可以报销。
据了解，这笔医疗赔偿基金被委托给中国人寿负责管理，至于使用情况，外界虽有追问，却一直未对外公布。一些孩子家长反映，孩子们并没有享受到免费体检，只有少部分重症家庭在后续治疗中报销成功。
不过，作为普通的绝大多数中的一员，石刚、陈芳夫妇更关心的是：到底有没有人在做三聚氰胺受害者的后续医疗研究。2009年，卫生部曾向科技部紧急发文，建议启动研究。关心这份研究，出于受害家庭内心的那种愧疚和不安，就像坐在火山边上，不知何时会爆发新病情。
过去10年，陈芳在谨小慎微中度过，她不希望下一个10年还要过这种生活，甚至伴随一生。因此她已经行动，为石头购买了大病保险，一年交3000多元，连交20年，最高可报20万元，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把结石、泌尿系统疾病列入保险范围。一开始中国人寿审核没通过，后来新华保险通过了。
言语中，陈芳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不过她嫌仅有保险还不够保险。几个月前，她给石头生了个妹妹，一来希望未来两个孩子能相互照应，二来担心“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发生。“一开始不想生，怕生出来还得喝奶粉，再遇到结石病。 ”石刚说， 后来想通了， 买保险不是万全之策，孩子有个兄弟姐妹才行。
如今，他们的女儿只有五六个月大，正是喝奶粉的年龄，石刚给买的是原罐进口的一种奶粉，428元一罐，还是属于价格高的。尽管10年来，我国乳品行业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国产奶检测标准已经超过国际标准，抽检合格率经常是99%以上甚至100%，但石刚还是有着莫名的担心，认为外国的奶粉才安全。
过了这么多年，陈芳依旧愧疚。对儿子，是因为选错了奶粉，让他小小年纪就尝尽痛苦，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对女儿的愧疚，则是因为刚生下来她就要背负这样的使命：万一将来哪一天，哥哥有什么状况，妹妹可以拉他一把。
石头一家人无法确切说出，他们这些受害者对中国食品安全作出的贡献，但却能真切感受到人们尤其是农村人生活习惯的改变：买食品，首先要看看有没有生产日期；再看看品牌，是不是正规厂家生产的；小卖部里的小品牌产品，也大幅减少。
济南市食品工业协会会长闫世春认为，三聚氰胺事件是我国食品安全史上的转折点，之后关于食品安全的法律法规逐步健全，监管更加严厉，还建立了很多长效机制。比如《食品安全法》，2009年6月实施，取消了食品“免检制度”；又比如可追溯体系的建立等。
石头眼下读小学六年级，对小时候的事情，几乎没有记忆；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曾是“结石宝宝”。不过一提起“食品安全”，他总是一套一套的：不买三无产品，买了瓜果要清洗，过期的食物不能吃…… (首席记者刘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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