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在地底下奔跑出一个宏大世界

济南时报 2018-05-25 14:06 大字

□本报记者 钱欢青

著名诗人北岛说:“就我的阅读范围而言,阿乙是近年来最优秀的汉语小说家之一。他对写作有着对生命同样的忠实与热情,就这一点而言,大多数成名作家应该感到脸红。”

从小镇警察到著名作家,阿乙仿佛“阳光凶猛,万物显形”,终让自己的才华闪出光芒。近年来,阿乙已经成为中国青年作家中的中坚力量,并已输出7个语种15个品种的文学作品,走上国际舞台。

刻画被城镇化抽空的乡村

采访是在品聚书吧,阿乙落座,多年前那个长发瘦削的帅哥已经消失不见——他胖了不少,而且说话一久就会疲惫,常常会问“我刚才说到哪儿了”。这一切都是拜五年前那场奇怪的大病所赐——那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后遗症延续至今。

阿乙这次到济南,是和读者分享自己的最新长篇小说《早上九点叫醒我》,五年前的那场大病,正是在写这部小说时猛然而至,“这本书是从2012年8月份开始写的,可以说一天二十四小时全部围绕着写作,梦里都在与书中的人物对话,不愿出门,订餐,后来索性买了些面包,抽烟,喝咖啡,喝茶,睡眠很差。2013年3月,突然就咯血,去医院检查,化验,医生高度怀疑是肺癌。我记得我走在医院的走廊里,靠墙蹲下去,周围的人像潮水一样惊愕地退开,我觉得自己很可怜,仿佛已经被死神擒住。”

六个月之后,病情确诊,是一种罕见的免疫系统疾病,“几十万人才有一例”。“在医院时有个叫安德烈的意大利出版商来看我,说他看了小说的意大利文样章,想和我签全球版权代理合同。我说我能不能活下去还不一定,这本小说能不能写完当然也还不一定。所以到2014年才和他签了合同。”

这部《早上九点叫醒我》,主人公叫宏阳。寿辰日,大醉之夜,宏阳叮嘱他的女人隔日叫醒他,但却没再起来。小说通过讲述一场仓促、敷衍的葬礼,回溯了宏阳——这位曾被简单认为是亡命之徒的文盲,如何利用自身的暴力优势和必要的诈术,成为小镇闻人的经历。在这个人身上,没有爱情、信仰、义气和亲情。通过他,小说对逐渐消失的乡村及其人物进行了画卷式的呈现。

阿乙坦言,小说中通过葬礼对村中各色人等的描写,是要对“被城镇化抽空的乡村作最后的刻画”,“在逐渐只剩下老弱病残的乡村,人类在逐渐退步,野猪和其他动物开始到来”。而小说在叙述上一如此前,简洁、有力、彪悍,人的暴力、自私、无聊、黑暗,汹涌弥漫。如王小山所说,阿乙“一直在地底下奔跑,他将带给我们一个宏大的世界”,经过众多中短篇小说的积累,这部《早上九点叫醒我》,显然呈现了一个“更宏大的世界”。书桌是茫茫孤海之上的星星

1976年,阿乙生于江西瑞昌,从一所警察专科学校毕业后,他当过五年警察,“无聊的工作,还有八小时之外必不可少的应酬”,“如果人的一生要这样度过,那么他每过一天就会难过一天”。一次路途遥远的饭局,或者一次耗时数天的旅行,“我坐在无望的车辆上,感受着被绑架的痛楚。就像情人待在原地,自己被解送去西伯利亚”。这种不能写的痛苦在芥川龙之介的《戏作三昧》里有刻画,阿乙自己也写过一篇《一个乡村作家之死》,写一个民办教师被劫持着去喝酒,越喝越没有尽止,多次找话要走,被挽留,“终于能走时,他骑着自行车在小道飞奔,就像家中书桌是茫茫孤海之上的星星,但车和人都摔坏了。天亮时,他回到家,灵感飘散得无影无踪。”

有很多年阿乙都不承认自己是写作者,“有一次参加一个酒局,碰到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东家热情地介绍:‘阿乙也是写小说的。\’我脸臊得通红,觉得被出卖了。我不敢承认自己和对方从事的是一样的事业。”“我以为这一生就这样度过,我将自己掩藏得很好。后来敢于以阿乙的名字大张旗鼓地写小说,是因为老罗(罗永浩)在看过我悄悄发去的博客地址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认为我是一个小说家。其实那时我还没有成形的小说。是在那时,我决心开始正儿八经像一名职业作家那样写。后来有很多人也表扬过我,我还会细细分析自己与对方的关系,以免落入城北徐公的圈套。但是这一切都在慢慢变化,我自己也在,我心理再阴暗,也不至于在今天认为这些人是完全出于爱心。”

如今阿乙终于得偿所愿,不用上班,“人和志愿结合在一起,每天脑子都像有野草疯长,想的做的都是阅读和写作”,“其实说起来我这个人运气还是挺好的,我还在县城当警察时,有一天在报摊上见到《南方体育》,觉得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好的报纸啊,纸摸上去和牛奶似的,上面的文章又是如此恣意、张扬,我想要是能去《南方体育》上班就好了,后来果然就去了。仿佛就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帮我完成心愿,我想我要是能去趟纽约就好了,果然就去了;我想我要是能写出一部长篇小说就好了,果然就写了!”与那些伟大的作家为伍

五年警察经历无疑成为阿乙写作的重要“题材资源”,“人类都有解开谜底的冲动,当警察的时候很无聊,就想解开很多案件的谜底。那一年我是一名乡村的户籍警,百无聊赖,有一天就突然来了一个车队,原来是武汉长江大桥爆炸案专案组的人,怀疑嫌疑犯在我们那个偏远的小乡村。我那时候就觉得,同样是警察,差距咋就这么大呢。多年以后我在北京的一家报社上班,浏览网页,突然就看到了很多有关这个案件的报道,当年的记忆就被激活了,我就写了一篇名叫《情人节爆炸案》的小说。”

即便是长篇小说《早上九点叫醒我》,里面也有不少情节和细节来自当警察的经历,一个乡镇的“地下世界”,没有众多的细节是支撑不起来的。而这也正是阿乙在写这部长篇小说时最大的困难所在,“很多作家天生就是写长篇小说的,比如莫言,四十多天就能写完一部长篇,写短篇就像是吃个宵夜。但我天生就是写短篇小说的。我是在用写短篇小说的方式写长篇,打个比方,我是在用绣花的方式描绘蒙古大草原。所以这17万字的确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工作量、巨大的压力,我花了整整五年才把它写完。我生病也是因为这种焦虑。”

让阿乙感觉紧迫的不仅是写作,还有阅读。著名编剧芦苇说过,要最到位地汲取精神营养,就要读最经典的书,听最经典的音乐,看最经典的电影,阿乙深以为然,所以“根本没空看网络和手机”,“我要读《论语》《诗经》《左传》,读希腊史诗,读但丁,读托尔斯泰。在精神上我喜新厌旧。我一度极喜爱卡夫卡和加缪,但后来离他们越来越远,因为我看到了荷马、但丁、普鲁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这些雄伟的‘巨兽\’,如果说他们是巨大的太阳人,那么卡夫卡和加缪只是星辰。你打开《安娜·卡列尼娜》就像打开了一个宇宙,所有人物都在各自的轨道自由运行,你合上这本书,就像合上了一个宇宙,而书中的人物还会继续盘踞在你脑海里。我以为这是真正的形式和内容的高度自洽,是最高级的文学,也是我理想中的文学。”孙婷婷 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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