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张洁
无数次，我总会在这样的梦境中醒来，但我知道那并不是梦，而是我童年最深刻、最难忘的记忆。
梦中，背景总脱不了老家高密那金灿灿的六月天。
骄阳似火，麦子就是被六月的日头烤熟的。那是一望无际的麦浪，越过道路、溪流，一直向北伸向远方。在太阳的炙烤下，它们翻滚沸腾，冒着热气。
我的母亲头戴一顶斗笠，脖子上缠着一条看不清颜色的破烂毛巾，弯腰在偌大的麦田里，一手持一柄锋利镰刀，一手揽一把成熟饱满的麦子，“霍霍、霍霍”，麦子应声倒地。新割的麦茬暴露在空气中，流出带独特气味的麦浆。割一段距离，母亲就俯身找几根有韧性的麦秸将这些割了的麦子捆起来，放在一条设定的车路上，好让归来的牛车把这些打了捆的、沉甸甸的麦子拉走。
就这样，母亲在不断的重复劳作中挪移了自己，也挪移了日光。日头渐渐西斜，被汗水湿透的母亲感到喉头焦渴，她“啪”一下把镰刀砍插在一根壮实挺立的麦子上，直起身子，拍拍身上的泥土，趿拉一双沾满泥土、混和麦浆的解放鞋走到地头，“咕咚咕咚”，沉默而满足地喝几口从家里捎来的凉开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次次在这样的梦境中与母亲相遇，就像一场我必须践行的“约会”。但这场“约会”着实能让我在困厄的时空错位中，随时找到前行的力量和勇气。那时候，人际之间就像人和土地之间的关系一样，简单而朴实。只要不吝汗水，按时节的规律实现和土地的约定，终会有所收获。
当然，那时候也并非万事如意，也并非没有什么苦难和灾祸，然而，母亲跟其他千千万万的农民一样，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茬接一茬的辛勤践约中，始终守候着一位普通农民的厚道、善良、本分和尊严。母亲一年到头省吃俭用，用这些丰收的麦子为我换来了上学用的本子、笔，还有学费……
我参加工作后不久，母亲从乡下专门乘坐四个多小时的大巴车来济南看我。我去车站接她时，恰逢修路堵车，待我满头大汗、火急火燎地赶到车站，她已在汽车总站等了我近一个小时。
远远地，视线穿过拥挤的人群，我看到她那熟悉的、佝偻的身影。她正坐在车站里的一处石阶上，不停地朝门口张望，生怕一不留神就错过了我。我迎上去喊她一声，她回转身，见是我，脸上顿时露出欣喜的神色。暑气逼人，她一句抱怨也没有，慢慢蹲下身去，小心打开脚边的一个大布包，仿佛布包里面装着一个她带给女儿的最甜蜜惊喜的秘密！
布包打开，我眼前是一片金黄的麦子：一颗颗饱满的麦仁露出洁白的肉，散发着新鲜的麦香。原来，母亲不远千里来看我，就是为了让我能饱饱地享受这个季节她新打的麦仁饭。
我拎起布袋，竟很沉重，足有三十多斤。母亲已近古稀之年，我能想象得到一位老人从遥远的乡下背着它们辗转进城要花费多少力气。其实，现代生活这么方便快捷，从城市里任何一个角落也能买到一模一样的麦仁饭，但母亲显然并不在乎这些。她一直都在想着能把自己所有的爱都带来我身边，哪怕这份爱再沉，哪怕她自己再累，哪怕到达女儿身边的路再遥远，也始终无怨无悔……
（作者系济南市中级人民法院宣传办工作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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