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专访提出“灰霾是肺癌致病头号杀手”的气象专家吴兑：我们是空气污染的过滤器

作者：汤启卫

访谈人物：吴兑，197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大气物理专业，现为中国气象局广州热带海洋气象研究所首席研究员、广东省气象局首席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长期从事大气物理化学、大气环境研究。作为国内研究灰霾的权威专家，吴兑近年来经常接受媒体访谈，对空气污染方面的热点问题进行解说、点评。最近，就在PM2.5引起公众对空气污染的高度关注之时，有媒体报道，吴兑公开提出“灰霾很可能取代吸烟，成为肺癌致病头号杀手”，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本报记者 汤启卫

吴兑语录：

“我多年研究发现，灰霾与肺癌死亡之间存在一种微妙关系，出现灰霾严重的年份后，相隔七八年就会出现肺癌死亡高发期。对黄淮海地区和长江三角洲地区而言，今年算得上灰霾比较严重的年份。”“公布PM2.5值的真正阻力不是来自环保部门，而是基层政府。其实环保部门很想公布PM2.5值，现在无论技术还是设备都不成问题。但一旦公布PM2.5值，就会影响基层政府的考核，很多地方的空气质量优良率可能就会从百分之八九十降到百分之五六十。”“美国驻华大使馆犯了严重的科学错误，他们选在这个时机公布PM2.5值，政治意义大于科学意义，有点儿国际环境外交斗争的意味。”“大家的不满是正常的，因为我们现在已经成了空气污染的过滤器，每天都在免费为地方政府的空气优良率作贡献。”

灰霾，肺癌死亡的信号

济南时报：最近有媒体报道，你在一次环保会议上提出“灰霾很可能取代吸烟，成为肺癌致病头号杀手”，这个消息准确吗？

吴兑：这个我要解释一下，我当时讲的是灰霾与肺癌死亡率之间的关系，而不是肺癌发生率。另外，这只是我们基于气象学研究的推测，最终要靠流行病学专家、呼吸道专家和独立专家去证实。

济南时报：你是说媒体误读了你的观点？

吴兑：也不是误读，媒体是在我的言论基础上进行的合理推测，其中可能有吸引眼球的考虑。

济南时报：你是怎么注意到灰霾与肺癌死亡率之间的关系的？

吴兑：若干年前，我参加一次有关灰霾天气和新型复合污染的高端论坛，我和钟南山院士分别做了报告。钟南山在报告中提出一个疑问，建国后胃癌等癌症都明显减少，肺癌却明显上升。与此同时，吸烟率没有明显增加，也就是说肺癌的致病因素另有隐秘。钟南山希望，气象学家能好好研究一下这个问题，我也因此产生兴趣，开始研究其中奥秘。

济南时报：你发现了什么奥秘？

吴兑：我多年研究发现，灰霾与肺癌死亡之间存在一种微妙关系，出现灰霾严重的年份后，相隔七八年就会出现肺癌死亡高发期。

济南时报：你这个观点的科学根据是什么？

吴兑：灰霾天气的本质就是细粒子污染，PM2.5这类细粒子经过人体的循环系统，最终会进入肺泡和血液。根据我在珠三角地区的监测，2005年的肺癌死亡率是上世纪60年代的10倍。我们把上个世纪60年代至今的气溶胶(漂浮在大气中的细粒子通称气溶胶)消光曲线图和肺癌死亡率的曲线图同时标出，发现气溶胶浓度增加后的7-8年，肺癌死亡率就会上升。

济南时报：今年算不算灰霾严重的年份？

吴兑：对黄淮海地区和长江三角洲地区而言，今年算得上灰霾比较严重的年份。

汽车尾气与PM2.5

济南时报：气象学里以前没有“灰霾”这个词，听说你是这个词诞生的见证者？

吴兑：2002年12月份，我到北京参加一个高级别的环保会议，有两位青年科学家在会上提出一个观点，将受到人类活动显著影响的“霾”称作灰霾。我听了后觉得很有道理，回广东跟领导汇报后，马上建设了监测设备和相关站网，所以我们成为全国第一个研究“灰霾”的科研团队。

济南时报：《尔雅》里说“风而雨土为霾”，用“霾”来表示风沙天气，“灰霾”又是指什么样的天气？

吴兑：气象部门预报的雾和轻雾就属于典型的灰霾天气，雾和轻雾一直被大多数人当作自然现象，其实它们是严重的空气污染。

济南时报：灰霾天气的本质就是细粒子污染，在这些细粒子中，PM2.5占多大比重？

吴兑：PM2.5在灰霾中占百分之八九十的比重，但真正影响灰霾天气的是比PM2.5更微小的细粒子，比如PM1和PM0.5。

济南时报：你能通俗地解释一下PM2.5的概念吗？

吴兑：通俗地讲，PM2.5就是在气溶胶从气态变成固态的过程中，形成的最小粒子，小到纳米级，属于可入肺颗粒物。伦敦以前有“雾都”之称，空气污染严重的时候，PM2.5等污染物会在大气中凝结成絮状物往下掉。

济南时报：你以前研究过PM2.5吗？

吴兑：我1988年在珠三角监测酸雨时就发现了PM2.5，不过那时候不叫“PM2.5”，叫“PM2.1”，实际是同一种细粒子。但那时候PM2.5的浓度很低，年均54.8微克/立方米，到2003年这个数据就上升到了88.8微克/立方米。

济南时报：PM2.5的污染源有哪些？

吴兑：主要来自能源污染物排放中的硫酸盐和硝酸盐。

济南时报：在这些能源污染物中，汽车尾气占多大比重？

吴兑：汽车尾气并不能直接产生PM2.5，但它含有相当比重的PM2.5前体物，这些前体物经过紫外光照射后形成光化学烟雾，光化学烟雾就能产生PM2.5。按这个过程推算，在目前PM2.5的来源中，交通源占20%-40%的比重。

谁是阻力

济南时报：与我们现在监测公布的PM10相比，PM2.5对人体健康的危害严重在哪里？

吴兑：PM10属于大粒子，它即使被人吸入，也会被粘留在鼻腔里，我们平时打个喷嚏就能把它喷出来。但PM2.5不同，它能直接进入肺泡。

济南时报：有一种观点认为，当某区域PM2.5的日均浓度和年均浓度达到一定数值时，该区域的居民就会增加死亡风险，这种观点科学吗？

吴兑：这是科学的，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资料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济南时报：现在的空气质量评价体系为什么不公布PM2.5值？

吴兑：这个我不清楚，你得问环保部门。

济南时报：有网友猜测，环保部门担心公布PM2.5值会导致公众对空气质量更加不满，这种猜测合理吗？

吴兑：决不是这样，真正的阻力不是来自环保部门，而是基层政府。其实环保部门很想公布PM2.5值，现在无论技术还是设备都不成问题。但一旦公布PM2.5值，就会影响基层政府的考核，很多地方的空气质量优良率可能就会从百分之八九十降到百分之五六十。

美国大使馆犯了严重科学错误

济南时报：你有关“灰霾与肺癌死亡率”的说法经媒体报道后引起了很大反响，这点你预料到了吗？

吴兑：没料到，其实早在两三年前，我就在一篇发表在国外杂志的文章里提出了这个观点，但当时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没想到这次旧话重提，反响却这么强烈。

济南时报：你有没有想过，这个观点为什么突然引起人们关注？

吴兑：可能跟前段时间美国驻华大使馆公布PM2.5值有关，这个事炒得很热，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空气污染上。

济南时报：作为气象专家，你怎么评价这件事？

吴兑：对于美国驻华大使馆的这个做法，要一分为二的看待。它有正面意义，增加了公众对空气污染的关注度、提高了政府的重视程度、促进了相关环保标准的出台。但是，全世界都只有PM2.5的24小时监测标准，没有每小时标准。美国驻华大使馆拿“日平均值”来评价“小时平均值”，这是严重的科学错误。

济南时报：美国环保理念这么先进的国家怎么会犯这种科学错误？

吴兑：其实早在去年，我们气象部门就制定了包含PM2.5空气质量评价的行业标准。在美国驻华大使馆公布PM2.5值之前，环保部门也正在酝酿将PM2.5纳入常规空气质量评价。美国驻华大使馆选在这个时候公布他们自行监测的PM2.5值，政治意义大于科学意义，有点儿国际环境外交斗争的意味。

济南时报：“国际环境外交斗争”的具体概念是什么？

吴兑：目前正在南非德班进行的《京都议定书》第7次缔约方会议就是典型的国际环境外交斗争。

济南时报：在你看来，这次会议前景如何？

吴兑：发展中国家要求发达国家负历史责任，发达国家要求发展中国家履行均等的减排责任，双方利益诉求分歧严重，所以这次会议前景不乐观。

舆论压力也是一种动力

济南时报：提出有关“灰霾与肺癌死亡率”的观点之前，你有没有顾虑？比如这种言论会不会引发公众恐慌？

吴兑：空气污染严重是客观事实，我非但没有顾虑，反而认为让公众提高对空气污染的警惕性是好事。

济南时报：那有没有因此遭受来自官方的压力？

吴兑：没有，媒体记者都是通过我们上级单位的宣传部门联系上我的，他们的采访提纲是组织上提前审核过的。

济南时报：作为研究空气污染的学者，你如何看待公众对空气质量状况的不满？

吴兑：大家的不满是正常的，因为我们现在已经成了空气污染的过滤器，每天都在免费为地方政府的空气优良率作贡献。这些年地方政府对空气污染的关注程度有了很大提升，但还不够，很多地方对空气污染缺乏足够的重视。所以，作为学者，我们是乐见公众提出批评的，这可以让地方政府感受到压力，督促他们加大改善空气质量的力度。

济南时报：对于这些年空气质量的改善，舆论的推动作用大吗？

吴兑：效果很明显，比如珠江三角洲地区，在2003年到2005年期间，一年有200多天是灰霾天，媒体对此炒得很厉害，逼着当地政府加大治理空气污染的力度，现在这个区域的灰霾天减少了一半不止。

济南时报：这几年很多学科领域出现了学术明星，气象方面的却很少。但我发现你在网络上拥有很高的知名度，也经常成为各大媒体的座上宾。与那些默默无闻的气象专家相比，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

吴兑：我喜欢说真话，如果某个阶段大家都在说假话，我可能会保持沉默，但我一定会找个合适的时机把真话讲出来。在这方面我得多学学季羡林，假话全不讲，真话不全讲。另外，我对气象知识的阐述比较通俗易懂，更容易让人理解和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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