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桶里的温暖
舒敬东
在皖南山区,特别是在黟县这个偏僻的小天地里,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人局促在天井洞开的古宅老屋里,室内若是没有火桶暖身,简直是不敢想象。好在这里的人家,不论是富庶还是贫寒,家家都有着温暖人生的火桶,区别仅是火桶多寡、炭质优劣而已。
我家人口众多,可火桶却只有一个。冬天,晚饭快要上桌的时候,母亲总要吩咐:快将火盆拿来,再去取些硬炭来。冬天的夜晚,时光很是漫长,火盆里若尽是些灶间的余烬,火桶是不经坐的,怕是夜未过半,火桶就已成了水桶。年少时,我倒是很少见到兄长下火桶,不知是年轻人火气旺,还是他们懂得谦让,基本都是我、小妹和母亲三人围坐一火桶:我和小妹贴着八仙桌做着作业,母亲则拿件衣物在一旁缝缝补补。那时物资短缺,家家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灯光下,大厅里寂静无声。渐渐地,母亲和小妹都相继上了床。我便调整好身姿,盘腿落座。此时,火桶就成了我的一“桶”江山,坐卧随我。
作业,当然是早已完成;手中之笔也已然换成了闲书一卷:或《十月》,或《收获》,或《清明》……父亲倒是从不干涉我翻阅他订阅的期刊。母亲虽说大字不识一个,却也从不阻拦父亲订阅图书,想来应是出自对文字与文化的渴望与尊崇吧,就像是一个盲者对明眼人的肃然起敬。反正,母亲见我读书就很欣喜。
在寂静的大厅里,暖暖的火桶中,父亲订阅的图书,伴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夜。
一天夜里,村里放映露天电影,我也随人流一同赶去,结果未看一会,两脚就已然麻木,想回家却又有所不舍,犹豫间忽见一位老太端坐在火桶中,笑滋滋地盯着银幕,一个念头便猛然蹦出:手握一卷,坐拥火桶,何其幸福!此念一出,我拔腿便回。
天井里,漏进一两滴微弱的星光,似在伴我夜读。如此一想,便不觉寂寞,况且还有火桶与文字温暖着我。我独享着这些温暖,便觉得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逢年过节,母亲偶尔还会用火桶烤蹄髈让我们享受。先是将旺旺的炭火盛进火盆,然后撒上一层热热的炉灰,浅浅地盖住炭焰,再将火盆放进火桶;这之后,便将洗净的蹄髈放进大小合适的钢精锅,连带着将发过水的干香菇、酱油、料酒、盐巴等一并拾掇匀整,再合上锅盖,就可以让它们进火桶里“烤火”了——将钢精锅放在火盆上方的铁丝栅的正中央。最后一道手续,我是眼见着母亲将竹编的圆匾反扣在火桶上,严严实实地盖好,不让一丝热气逸出。
每隔一两个时辰,母亲便要过来察看,并小心翼翼地用锅铲将它翻个身,却又不能让它破相。上床之前,母亲仍不忘检查一下炭火,看旺不旺,若是炭火不多了,便添些,并将蹄髈再翻个身,细心得就像个称职的看护,起床之后亦是如此,从不大意。这炭火旺了,易焦底;炭火小了,则不易烂;翻不匀整,则受味不均。不过,母亲总能把握得恰到好处。
熟烂之后,蹄髈通体焦黄,入口即化,食后满唇余香。只是母亲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烤蹄髈了。
正月里亲友上门,请君入“桶”,便又成了我们这里待客的礼数,家家如此,毫无二致。
工作以后,我还曾拜托木工师傅在修理课桌凳的间隙,用废弃的课桌帮我钉了个简易的方火桶:将四面板钉成一个方框,长宽高各两尺许,再做个木栅按三七比例将之隔成上下两层,之后再加个横板算是座板,便大功告成。从此,早上骑车到校之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去食堂打瓶开水,顺便去烧开水的灶口中弄些炭火放在火盆里,覆上一层热灰后,再一并端回房间;随后便将盛着头天晚上残羹冷炙的洋瓷缸放在火桶木栅上,盖上一件旧衣物,便进教室授课去了。
那时,我就职的学校只供应开水与米饭,不管菜蔬;但自从我有了火桶焐着,虽说是头晚的残羹,却也是热气腾腾,食之,爽口怡然。
在这期间,学校的老主任还曾跟我提起,说他每天早早起来,要置两个火桶,两个女儿,一人一个。我当时就纳闷了:一人一个火桶,岂不是既浪费又麻烦?老主任说,置两个火桶,忙是忙点,但女儿读书的效果好了,不会相互影响。
这两个女儿长大之后,是否还记得这两个火桶?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三十几年过去了,我还能想象老主任晨间的辛苦。
成家后,我便搬去县城。临行之际,父母还给了个“猪腰火桶”——火桶状如猪腰,承力的木栅用钢筋穿成“井”字,牢固异常。天冷之后,我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打火盆”:先是放些刨花在火盆里,再在刨花上面放些松木炭,然后点燃刨花,待松木炭引燃之后,再添些硬炭……家中若是没有引火的刨花,就比较麻烦了,只能就地取材,用枯草用树叶用废弃的报纸,这些我都干过。当然,也失败过好多次,只得从头再来。晚上,小女便坐在热烘烘的火桶里做作业;做好了,便躺下去,一如我当年。妻子若是不上夜班,便也坐在当中打毛线。
可自从家里有了电火桶与空调之后,这“猪腰火桶”就静静地退缩到了一隅。妻子说,反正也用不着了,不如处理了吧?我听了,半天未吱声:是的,是用不着了,但我依然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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