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纯白的花儿
□汪少飞
那些纯白的花儿,那些开在初夏、白至寒秋的花儿,一直开在我烟雨的皖南,开在我雨后的故乡。
我曾很长时间不知道它的芳名,也不知道其它地方可有此花,又叫何名,直到有一天,我仰着头,歪着脸,认真地问爷爷,那雪白雪白的好看又好吃的花,是什么花啊,爷爷说,叫木桂花,是用不怎么地道的黟县方言说的。爷爷是赣北人,江西“老表”,说的不一定准确,但大体上是这个音。这样,木桂花的名儿,连同那一排排静美的纯白,便在我的心底扎根了。
那时的山村都很贫穷,各户住的都是土墙房屋,其屋顶大多被炊烟熏成了灰黑色,烧锅用的枯竹残木堆积如山,整个村庄是灰黄、暗淡和萧条的。而到了木桂花盛开的时节,村子则像阴霾了多日的天空突然放睛,顿时鲜亮、明丽了起来。我的山村虽小,但地处皖南太(平)黟(县)边界来龙山的龙嘴上,一条碧流环村而过。各户的木桂树皆沿河而植,树高一两米,银灰色的树干上叶色嫩绿,花白若雪,河风吹送,花叶轻摇,犹如一个个袅娜的白衣少女,手拉手围着山村舞蹈。下队的公社干部和挑扁担的过路人,无不为山村的这道纯白的风景所迷,都不由得停下脚来观望。
山村困顿,山高,坡陡,地少,我们整天吃的是苞谷、山芋和老腌菜,而木桂花不仅花色清丽,而且新鲜的花瓣可真接食用,味道很是鲜美,故每年到了木桂花吐蕾的初夏,我们无不欢呼雀跃。太阳西落时,打着赤膊的爷爷和我就提个大竹篮到屋后采花朵。我家屋后的木桂花依河坝、傍菜地而生,从下河挑水处的坝头上一字排开,直至桥头,有20多米长。坝头上领头的一株叶茂枝繁,有两三米高。采花时,我提竹篮摘树下的,个儿高的爷爷摘树上的,虽然时有虫灰落在光溜溜的膀子上,引发阵阵奇痒,但我们乐此不疲。摘完后我们便去蒂洗净烹烧。不管怎么烹烧,几分钟就能起锅。可加点水后,放点蒜头、葱花之类的调料闷一下,其味鲜嫩、滑润;可放几片青椒伴炒,一青二白,味微辣、可口;亦可烧汤,味清纯、鲜美。它成了夏秋时节我们家的饭桌上天天有的最好的菜。虽然那时缺油少料,权充填肚之物,但仍比吃腻了的老腌菜和老南瓜好吃多了。
关于食用木桂花,早在《诗经》中就有记载,福建汀州人用木桂花和稀面、葱花,然后下锅油煎,出锅后松脆可口,俗称“面花”“花煎”。我们皖南山区的居民还用木桂花煮豆腐吃,花样颇多。当然,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家对面的一个女孩叫杏花,比我小两岁,小学毕业后就不上学了。因为上学迟,小学毕业时就是玉树临风的姑娘了,标准的瓜子脸,虽然穿着朴素,甚至破旧,但那身段,那面色,尤其采花时的姿态煞是好看。她家屋后也有一排木桂花,是接着我家桥头边的最后一株往下植的。她家的花,每天下午都比我家采得早一点。采花时,她先是踮着脚尖、往后微微拉直长颈,采摘高高的树头上的花,雪白的长颈和皎洁的脸庞与木桂花融为一体,此时,花和面庞、颈子都不显眼了,打眼的倒是她身上短短的上下起伏的红衬衫;摘树下的花时,她得弯下腰来,因为常常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脸部,只看见她背部紧裹着的红色,还有红色的下面露出的白色,那一片细细的柔柔的木桂花一样的白色……
她摘完自家的花,常转过来给我帮忙。她手脚灵巧,比我利索多了。见我母亲在门口剥豆或捡菜什么的,她也常在边上搭手。她一边干活,一边和我说话,我性格偏于内向,话头儿不多,不怎么会接茬。她比我“早熟”,一些话,我也听不懂。她就笑着,边上有人没人都笑着,说我是“书呆子”……
其实,这“书呆子”,我还真不够格。我当时读的书少得可怜,除在中学课本上接触到的一些中外名篇和长篇选段外,比较有名的仅看过《青春之歌》《红岩》《林海雪源》《少年维特之烦恼》《简爱》等,记得最清楚的,是看著名作家张扬写的小说《第二次握手》,这部小说在当时引起了不少轰动,我是从高中生新涛那里借来的。杏花说我“书呆子”,倒是让我想起了当时在我家屋后的木桂花树下,死记硬背唐诗宋词的情景。那年的夏秋时节,很长一段时间,我早早就起床了,坐在老板壁厨房后面的一排石墩上捧书背诵。这是一块窄小但安静、清凉的空间,对面是涓涓流淌的河水,抬头便是坝头上领头的那株高大的花叶扶疏的木桂花。我背靠板壁,面对木桂坐着,能感受那些纯白的花儿,在河风的轻拂下从容地开放,淡雅的花儿映入眼帘,淡淡的芬芳飘入鼻中,再加上唐诗宋词像对面的河水一样,在我心中缓缓穿过,时有恍如梦境、恍若隔世之感。这里俨然成了我青年时代的一处安静、安定、安好的桃花源,至今难以忘怀。
在贫瘠的土地上和恶劣的环境中生长的木桂花,其生长力和生命力之强是其它花朵难以相及的。它朝开暮落,起落不惊,淡定从容。后来我才知道,宋朝诗人金朋说的“夜合朝开秋露新,幽庭雅称画屏清”、李商隐的“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等诗句,写的就是木桂花。木桂花的长势不是一个快字能形容的。清晨,你会发现,刚才还是待绽的花蕾,过一会儿再看时,已是朵朵小花了,若驻足久观,仿佛能见其微长和听见其抽蕊的声响,就像电影中花儿成型的慢镜头一样;傍晚,我们把花摘尽了,可次日晨一看,又是“千树万树梨花开”。若遇下雨天不好采摘,她会自然凋谢,但次日“依然木桂雪花飘”。她每天都在烈日下绽放,每晚都在飘落中坚持,就像太阳落下又升起,每天都是鲜亮的;就像冬去春又来,每季都是明媚的。
这常使我想起我们山里的女孩杏花,想起和杏花一样生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大山里的孩子。我们和城里的孩子的子弟,有着天壤之别。我们几年才能做一件新棉袄,一年只在过年时做一身单衣裤,到了初冬下了寒霜了,还穿单衣单裤上学;我们一天拉两趟,甚至三趟千斤重的竹车,光走盘山板车路就是一百多里;我们啃着苞谷馃、吃着老南瓜上高山干活,过端午、中秋节,才能吃上一碗酱油葱花面,以致于今天,我每每在各大宾馆饭店的宴席上见到南瓜、玉米、山芋之类时,无论弄得如何精细精美,从不下箸,看到他人饕餮时,我觉得不可理喻:这有什么好吃的?!我们紧咬牙关,过早地学会了忍受饥寒,忍受苦累,忍受生活和精神的极度窘困,学会了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的坚守,学会了面对失落、失败和苦难时微笑,因此大山里的男孩子,长得还真像这木桂花的树干,树不高,枝不大,但挺直、壮实、坚韧,张开的姿态还带有一股倔犟的劲儿;女孩则像这木桂的花朵,早已淡化烈日与秋霜,花季儿长久,花骨儿结实,花朵儿轻盈、纯美、洁净、可人,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后来,由于花多常食不及,爷爷便将花朵晒干,之后贮存起来,用于蒸腊肉,那味道之鲜,堪称一绝。现在,木桂花如进宾馆饭店,其标价绝对不菲。
我这人虽说也喜欢花儿草木之类的,至少每每看了,心里多了分舒心、惬意,尤其心气不顺的时候,但天性迟钝,常常叫不出花草的名儿或对不上号儿。这木桂花到底是什么花,我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的。她是木槿花的一种,一种常见的庭院灌木花种,又名白槿花、榈树花、大碗花、木桂花等等,爷爷说是木桂花,还真是说对了。她有纯白、粉红、淡紫等多种颜色,但以“朵大、色白者为佳”,且白色木槿花还“代表一种清雅高贵的民族精神”。如此说来,故乡那些纯白的木桂花,应是最好的了。书上说,木槿花还有很好的“清热止咳,凉血止血,清热燥湿”之功效,这我是相信的,但我想,我爷爷,我大山里的父辈那时栽植木桂花,绝对不是为了这个药用功效的,也不是以其花树翩跹、花朵清丽来赏心悦目的,而是将其当作那个困顿岁月里的一道实实在在的菜食,来精心培植的,这着实委屈了木桂花。
委屈一点倒没什么,只要不离去。只要是有生命有灵魂的东西,离去,都是一种刻骨的伤疼。一说离去,我不能不想起朴树的《那些花儿》。我从不追星,也早已过了容易感动的年轮,但为了陪女儿,今年五月,我还是在合肥奥运体育中心,看了场朴树的专场演出。岁月无情,朴树也不再年轻了,他的《那些花儿》也是,但依然令我感动。我想起了故乡的那些人,还有故乡的那些花:
那片笑声
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
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他们都老了吧?
他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
各奔天涯……
可不是吗?又到了木桂花盛开的时节,可故乡却早已没了木桂花。当年那围着山村舞蹈的婀娜多姿的花儿,那在我家屋后一字排开的像雪花一样纯白的花儿,不知何时已杳无芳踪。我打着赤膊摘木桂花的爷爷,是1984年秋去世的,去世的那几年,故乡的木桂花还静静地开着。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到了乡政府工作后,因为不常回来,便没怎么留意这花了;到了90年代,我每次回家便不见了木桂树,只在屋后的河边看过几棵苍老的树桩,但边上有三三两两的绿叶冒出,再后来连冒叶的树桩也没了。
这个时候,我离故乡更远了,故乡的很多事,大都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些纯白的花儿,真的没了,“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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