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穿过时空的一缕阳光
黄良顺
一
去太平永丰岭下村,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里,浸没到一个古村的内里,且在心底有了文字涌动的感觉。
这种感觉应是在村口见到那五座牌坊时,突然萌生的,这五座一字比肩排列的牌坊,像一道深深的皱纹,从历史的脸颊上赫然安放。那粗大的石柱、饱满的月梁、厚重的雕饰,及其独特的排列组合,像一缕穿越时空的阳光,以强烈的视觉震撼,摇动着永丰的过往。
在徽州,有几座石牌坊并不稀奇。先人们将昔日的荣光或苦难,打造成这一枚枚石质勋章,高高悬挂在村口,让他们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供奉着,朝觐着,怀念着,这曾是多少走出大山的族人们,以及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妇人们终身不倦的追求。
而彼时永丰的女人实在太苦了。那些在花季的年龄,在温润的春天里,还来不及绽放,就已凋谢在孝老抚幼、古佛青灯中的孀妇们。她们用漫长的余生换来的,这一座座冰冷的石坊,也只能远远地孑立路边。
离开永丰后,我特意从黄山区杜德玉先生那里要来五座牌坊的资料,试图掀开这一片片封建伦理的竹简。
五座牌坊中除第二座是为男人立的,其余均是旌表女人的节烈坊或贞节坊,均立于晚清咸同后。
在那个国之将殇的苦难岁月里,永丰和徽州大部分村庄一样,笼罩在“太平军”的刀枪阴影下,苏文梓妻曹氏,芳年夫亡,避乱他乡时,虽命如草芥,却至死不渝,攒下一座节烈坊,位列五座石坊之首。第三座苏文璐妻曹氏、第四座苏文楷妻杜氏、第五座苏文拔妻杜氏,均守节立嗣,她们用一生的孤寂和清苦凝结成这三座石坊,也是三副禁锢她们一生的镣铐。
二
永丰的牌坊并非都是封建伦理的指代。尽管他们都一样,只能伫立路边,只能用历史的余光,看着他们的子孙,在这片土地和庄园里,承继着、衍展着他们曾经的汗水和光芒。
尽管那时的太平还不属于徽州,但他们一样有着徽商的精明、睿智、儒雅和乐善好施。当我在永丰听到“苏百万”及其传奇故事时,便想起了歙县郑村的牌坊群,想起了鲍淑芳、鲍均父子的“乐善好施坊”。
苏百万,本名苏成美,清咸同年间,他和很多徽商一样,“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从学徒做起,从小本生意起步,以其勤勉诚信完成了原始积累。后靠同乡族亲带挈,得以经营浙、赣两省盐运,商号遍及汉口、九江、安庆、芜湖、上海等长江沿岸各大商埠,并将商业触角伸展到置地、钱庄和制造加工,而成当时太平首富。他攒下的这些白花花的银子,除了衍化成故乡的高宅大院、亭台楼阁,也义无反顾地滋养起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据苏氏族谱记载,岭下族人被太平军洗劫后,苏成美“善视诸侄妇,勉以大义,按房分资,各为立嗣”,并出资建坊。尽管这种大义在当时是至高至上的,而今天我们站在这些贞节坊下,却感到它像一块块裹脚布,无情地将那些芳年孀妇裹挟成封建伦理的标杆。
清光绪三年,山西大旱,苏成美捐输白银一千二百两赈济灾民。“毕生清操瑶池雪,垂世高名海岳云”,苏成美的乐善好施,终与这些矢志守节的族亲妇人们一起,在御敕“圣旨”的光环下,成为岭下苏氏家族的荣光和精神标识。
实际上,自公路开通后,那条曾经进村的石板路,也和这些风光一时的石坊一起,已寥落在时光的边缘。我们乘坐的汽车正好停在这排石坊对面的停车场上,隔着公路和田块里的油菜。修筑高铁的大卡车在我们和石牌坊间轰隆隆地来回奔跑着,留下一路尘土,弥漫在道路两边。我也就没走近参观这些牌坊了,没有走进这一幅幅时光深处的剪影。
因为这些石坊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在百余年岁月里,也是一路坎坷。在上世纪中叶那个“人定胜天”的疯狂年代,它们作为“封建余孽”,成了兴修水库的石料;2016年,这些沉默于地下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终于被挖出,并得以原样拼接复整。
尽管历史无法删除,但承载历史的书页总是会被当成历史撕得粉碎,即使后来有幸被粘贴和抚平,但终究不复从前,不免让人心生惆怅和感怀。这也是我不愿走近这些牌坊,不想去碰触它们身上正在被岁月治愈的伤口和疼痛。
一块石头被赋予伦理的内涵,就像绑上了权柄的战车,兴废无常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或许也是人类文明所面临的无奈、悲哀和挑战吧?
三
岭下苏氏家族的光环里还有一个女人——苏雪林(1897-1999),一位冲破封建伦理,走入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奇女子。她执教五十秋,笔耕八十载,著作涵盖小说、散文、剧本、诗词、文学评论及多种学术研究,主要有散文集《绿天》《青鸟集》《屠龙集》、长篇小说《棘心》、小说集《蝉蜕集》、传记《南明忠烈传》等。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她就与冰心、丁玲、冯沅君、凌叔华并称“中国五大女作家”。
一个充满才情的文人,那个生他养他的故乡,必然流淌着灵动的山水,如绩溪的上庄(胡适)、歙县的黄潭源(陶行知)。岭下村的山就像伸开臂膀的双手,拥抱着这个村庄,宁静而又热烈。当我伫立在村口那块刻有“岭下古村落”的石头前,洙溪河从山的深处,穿过村庄来到身边,鸭和鹅在静波的水面来回游动着,顿感一股隐隐的气流润入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整个村庄氤氲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文气,心中时常掠起的浮躁也在那一刻平静了下来。
苏雪林出生在其祖父为官的浙江瑞安,1915年就读于安庆省立初级女子师范学校,1919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1921年秋赴法留学,1949年去了台湾。先后在安徽大学、武汉大学、台湾省立师范大学、台湾成功大学任教。她一生几乎客居他乡,但岭下始终是她认定的家。她曾在散文《家》中,用饱蘸深情的笔墨写到:“家,我并不是没有。安徽太平岭下有一座老屋,四周风景,分得相离不远的黄山的雄奇秀丽,隐居最为相宜。”
关于苏雪林,我是从诸多史料碎片中拼凑起来的。在岭下村,与其有关的建筑大概只有故居“崇善堂”、少年时就读过的“海宁学舍”以及她的墓地。当然,苏氏宗祠,该是这个苏辙后代们共同的精神家园,也是岭下村历史的伟观。苏雪林曾写过这座祠堂,她说:“村中有一座祖宗祠堂,建筑之壮丽为全村之冠……”
当年他们的祖先苏继芳(苏辙四世孙)因躲避金兵战乱,跨过村后的必吉岭,在此拓荒成村,不仅让苏氏家族在皖南这方山水里瓜绵椒衍,聚族成村,也将家族的文脉洇化在这灵山秀水中,凝结在如今这座最具代表的“海宁学舍”里。
“海宁学舍”始建于1913年,由苏雪林祖父苏文开(苏辙三十一代嫡孙)出资建造。因苏文开曾是未到任的海宁知府,“海宁”之名因此而来。
我沿着溪边小径,慕名前往这座家族学堂。盈盈的溪流边,一块块透着岁月质感的青麻石,连接着这座中西合璧的小洋楼,仿佛时光的针脚,织就了这里的素雅和静谧。
学舍临水而建,两层三开间,砖木结构,青瓦白墙,飞檐翘角,跌宕勾连,镂空窗格,玻璃窗户,即使今天看来,也很洋气。房前小院植有紫薇和天竹,院外两株丹桂枝繁叶茂。大门上方嵌有青石匾额,镌“海宁学舍”四字,系1924年时任安徽省省长马振宪题赠。
这座典雅精致的学堂,俨如千载斯文,饱受百年时光浸润,不知给叩访者带来多少感喟……
四
我站在“海宁学舍”的厅堂里,一股轻染的思绪袭上心头,眼前仿佛坐着这位活过一个世纪的“徽州”女人。
1998年5月27日,时年103岁的文坛大师苏雪林先生,跨越海峡,千里迢迢,回到这片阔别了半个多世纪的故土。那天,她坐着轮椅被抬到“学舍”门口,桂花树还是那棵桂花树,紫薇还是那棵紫薇,但和她一样,当年的豆蔻年华,如今均已苍苍老矣。在桂花树前,她伸了伸手,想摸摸这棵树,工作人员折下几枝递给她,她紧紧攥在手里,看着,闻着,抚摸着。在当年读书的房间里,昔日桌椅已不存,她还是让人把门关上,独坐里面,那一刻,遥远岁月里的那首《青门引·题海宁学舍》仿佛回响在她的耳际:“篱畔多黄菊,衬托秋光一幅,书声隐约出疏窗,村居何事,闲课儿童读。小园半亩青山曲,蔬果随时足。不羡人间肉味,新霜过后千畦缘。”
患有严重骨质疏松症、已不能自主行动的苏雪林先生,在台湾省台南市度过103岁的生日后,几乎夜夜梦回故里,终有一夜,梦见了母亲,于是执意要回家。她就这样被人用轮椅抬上飞机,经香港、合肥,抵达岭下这个魂牵梦绕的家。
从“海宁学舍”到故居“崇善堂”的路上,她还一直念叨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当她坐进那间曾经的“洞房”里,才满足地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大约过了大半个小时,随行人员提醒她该走了,她很抵触地说:“这是我的家,我不走了!”又过了半小时,还是这句话:“这是我的家,我不走了!”已言语不清的苏先生,这句话却讲得特别清楚,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她用尽半个世纪的思念,说出了这句话,说出了游子归来让人泪目的伤感、无奈和决绝……
次年,她再次如愿归来。驾鹤而来。再也没有离开,和她的母亲在一起,在“学舍”对面的苍松翠柏间,在这片她的终生眷念的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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