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山剩水”藏寄寓 渐江晚年画作刍议
□黄涌
去岁,安徽省博物院举办了“家在黄山白岳之间——渐江书画艺术展”。画展以“画宗倪黄”“黄海松石”“梅花古衲”“长林逍遥”“交游唱和”五个单元展出渐江书画珍品85件(套)。我有幸得以目睹渐江诸多绘画作品,第一次系统欣赏了他晚年作品,印象特别深刻。友人程勇军一边向我介绍渐江晚年隐居在歙县、休宁一带生活的境况,一边与我共同欣赏着渐江以新安江为背景而创作的《晓江风便图》,感受着他荒寒萧索、淡远幽深的画境,有相见恨晚之意。
今人谈起“新安画派”,往往视渐江为开山鼻祖。这源于清人张庚在《漏山画论》里的一段论议:“新安自渐江以云林(倪瓒)法见长、人多趋之,不失之结,即失之疏,是亦一派也。”其实,张庚对渐江及后来的“新安派”画家评价并不高,只是认为他们宗法倪瓒“淡枯墨皴擦式渲染”的绘画技法,而“坚洁简淡,卓然成派”(秦祖永语)。
事实上,渐江晚年,因“逃禅”而自成风格,相较于倪瓒简远萧疏的画风,他的作品多了几分荒寒冷逸的笔意,对中国画是别有贡献的。海外学者高居翰在《气势撼人》一书里甚至将其誉为清初画坛“独创主义大师”,认为他“展现了晚明画坛与文人圈中的个人主义特质”。
渐江其人
渐江(1610—1664),本姓江,名韬,字六奇。据史料记载,渐江出生于安徽歙县溪南(今屯溪区南溪南)的一个富裕家庭(程守《故大师渐公碑》载:“江氏子,世为歙之右族。”),因他家门前河流名为渐江,故自号“渐江”。少年时代的渐江曾在歙县社学读过书,后考取杭郡“诸生”(明代称考取县试而入学的生员为“诸生”),因家道中落,他与母亲被迫由杭州返回歙县,跟随当地名儒汪无涯研习五经,准备参加科考。在此期间,他“长但佣书以铅椠养母,卖薪汲水,出自躬操”(黄宾虹《渐江大师事迹佚文》),过了一段事母至孝的清贫生活。
明朝灭亡后,清兵南下,渐江作为“遗民”在徽州一带与友人一同加入了抗清义军,抵御清军南侵,但均以失败告终,后与抗清义军一起流落至福建武夷山,靠吃野菜、野果度日。他在《与程蚀庵》一书里曾记下这段经历:“入武夷,居天游最胜处,不识盐味且一年。”
在“复明”绝望之后,因不愿臣服于满清,渐江同很多明代遗民一样,选择了“逃禅”——这里的“逃禅”并非真正出家,而是以另一种“身份”而存活;逃是“逃其利害”,避免遭遇“留发不留头”的后果;“禅”则是“逃”的结果,即出家当和尚——既保住了名节,又可以以僧人身份继续从事“反清复明”运动。
出家后的渐江取法名弘仁,追随当地回龙寺道舟禅师古航习禅,属禅宗青原一脉的37世。出家后的渐江先是在福建一带习禅云游,42岁时返回南京,5年后又回到自己的故乡歙县、休宁一带居住,后圆寂于歙县五明寺。
渐江的绘画创作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入武夷山之前,居乡从学养母阶段。这个阶段是他奠定绘画创作的基础阶段。那时的他,山水画主要师承董其昌,以温润冲淡的画风为主基调,画作多表现宁静冲和之美。这可以通过他早年与李永昌、刘上延、孙逸、汪度合作的《新安五家冈陵图合卷》中渐江用笔松秀可知;第二阶段是他入武夷山后滞留福建期间,虽未见他这一时段的作品,但根据査士标在渐江《黄山山水册》题跋上说“渐公画入武夷而一变,归黄山而益奇”,可知他的作品风格那时已发生了很大改变——“从1651至1656年间,我们并没有可靠的纪年作品,我们只能揣测,他在这段时间正力图发展新的技法,以克服安徽画派的平板画风,并以其他艺术家作为参考对象,其中包括较早的大师……”(高居翰《气势撼人》);47岁时回到故乡定居是他绘画创作的第三阶段,也是他作品变革的重要时期。晚年的渐江,绘画以黄山、齐云山及新安江一带风景为对象,但又迥异于那些摹写自然景物的画家,他更喜欢勾勒故乡“残山剩水”的画境。而这种“残山剩水”,恰又是他个人幽隐心境的投射,属于一种“政治隐喻”。渐江好友许楚在《画偈序》中写道:“(渐江)超割尘滓,抚省立命,慨夫婚宦不可以洁身,故寓形于浮屠,浮屠无足与偶处,故纵游于名山,名山每闲于耗目,故托对于翰墨。”
“残山剩水”的政治隐喻
按照姜斐德教授在《宋代诗画的政治隐情》一书里的说法,文人画从宋朝开始成为书画界的主流,革新着以前的画匠。而这一变化的根本原因是“画可以怨”——即绘画可以寄托“政治隐情”。
对于明清之际士人而言,明朝灭亡不是简单的王朝更替,而与民族危亡紧密相系着,属“夷夏之辨”——即“亡国”与“亡天下”之别。随着清兵南下,“蛮夷”入侵,南明小朝廷迅速败亡,“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重大事件给江南士子带来了极大的心灵震撼,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精神面貌。
在一系列武装斗争失败之后,他们开始由肉体抗争而演变为精神抵抗——体现在艺术创作上,则以“支离”“丑拙”的表现手法行世。与其说这是一种“独创主义”,不如说他们藉此来“抵御”清王朝统治的“合法性”。
渐江晚年,以“逃禅”身份回到自己故乡,故乡的风景在他眼里早不复“旧时模样”——“原来他们引以为傲的江南明山秀水,在满人铁骑的蹂躏下变得面目全非。‘蛮气’南下污染山水,成了士子痛心疾首的话题。”(见杨念群《何处是江南?》)
许楚在《黄山渐江师外传》里,曾记述他回到故乡的生活境况:“或长日静坐空潭,或月夜孤啸危岫。倦归则键关画被,欹枕苦吟,或数日不出。山衲踪迹其处,环乞书画,多攒眉不应;顷忽涤砚吮笔,淋漓漫兴,了数十纸,不厌也。”回到故乡隐居的渐江,平常除了静坐就是画画,但他却坚定拒绝别人的索画,只按照自己的心绪作画。渐江在自己诗里这样表达着心曲:“偶将笔墨落人间,绮丽楼台乱后删。花草吴宫皆不问,独余残渖写钟山。”——他要删去的是过去的“绮丽楼台”,而选择用残余的笔墨(渖)来书写“钟山”——这里“绮丽楼台”代表着旧时故乡的“明秀山水”,而“钟山”则是南京明太祖朱元璋孝陵墓所在地,象征意味是不言自明的。
“山水”的变易,改变了渐江晚年的创作格局。他以“残山剩水”入画,寄托自己难以抑制的历史悲情,又用“秋色”和“冬景”来喻示对前朝的哀思。他晚年的画作多用平远布局,在继承倪瓒的折带皴染技法的同时,绘景多为“秋冬枯景”,呈现出简疏而枯淡的画风,用以表达“空寂”的意境。
他有诗云:“疏树寒山澹远姿,明知自不合时宜。”——这里的“不合时宜”,意在表明他绘“孤”“冷”“枯”“瘦”之景,并非外在实景,实为个体心绪的投射。如他52岁所作的《幽亭秀木图》,画中有空亭一座,周围杂木环绕,入眼即可知是秋天的景致,景致简疏,仅水边坡石,水面无痕,无他物。欣赏此画,即令人进入极静处,产生王维诗“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意境。渐江创造了一种不同于现实世界的“荒寒世界”——一种枯为主基调的画面。又如他的《疏林空几图》,画面是在山林之间置一方几,低矮空荡,两侧的山石与前景坡地是留白,落落空疏,冷冷静置,给人以深幽静远的感觉。
“于极瘦削处见腴润,极细弱处见苍劲,虽淡无可淡,而饶有余韵。”(清·杨瀚《归石轩谈话》)是渐江晚年绘画创作的主要特点,其内在核心是以“残山剩水”来寄喻哀思与隐痛。
《晓江风便图》里的“虚空”
《晓江风便图》是渐江晚年最为重要的作品,今藏于安徽博物院。画卷作于清顺治十八年(1661)辛丑十一月,是送给即将去扬州的好友吴羲的。吴羲又名伯炎,是当时的收藏大家,也是渐江晚年挚友。渐江画这幅画的时候已经51岁了,离他去世还剩3年。
吴伯炎要从歙县经新安江前往扬州,渐江便画《晓江风便图》为其送行。画卷绘的内容是新安至扬州行船水上的一段路线——即由浦口练江入新安江一带地理实景。画卷高24.5厘米,宽248.5厘米。卷尾题写:“辛丑十一月,伯炎居士将俶广陵之装。学人写晓江风便图以送。揆有数月之间,蹊桃初绽,瞻望旋旌。弘仁。”该画卷在吴伯炎去世后流出吴家。清康熙35年丙子春(1696),画家石涛在扬州一位朋友家中见到并欣然题跋:“笔墨高秀,自云林之后罕传;渐公得之一变。后诸公实学云林,而实是渐江一脉。公游黄山最久,故得黄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丰骨冷然生活。”据传,画卷在民国初年时,有人从安庆市怀宁县独秀山下的莲花庵里得到,之后辗转到上海变卖,后为歙县汪鞠友获悉,鼓动乡人程霖生买下。程霖生后因手头拮据,黄宾虹听说后,介绍同乡许承尧以500银元购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许承尧后人捐出此画卷。
画卷以倪瓒的淡雅枯木草亭远山为基本布局,没有大片的墨,没有那种粗拙而跳动的线条,更没有过多的皴染和反复的勾勒,是渐江晚年虚廓心灵、了无挂碍和自我超越的艺术创作集中体现。
整幅画卷用了远景构图,舍弃了刻画山石地表的皴法,更没有使用泼墨的晕法,而使用直线风格描绘,使得近远景呈现出几何线条特质,从而营造出静谧冷逸的意境。这种构图既是渐江晚年空寂心境和简朴生活的写照,但又不同于倪瓒的画风。
作此画时的渐江,光复“故国”的理想早已湮没,人到晚年,只依山水为生,早不再作任何奢想。他隐逸山林,日日与宁静相伴,孤寂而苍凉,笔下的风物自然便不会有生机。他是借此来安顿下不羁的灵魂。
《晓江风便图》是渐江晚年荒寒萧索的美学意蕴集中体现,与他凄凉的身世和遗民的心绪紧密相连,也是他独立不倚,超凡脱俗的精神世界的写照。渐江一改传统画静穆作风,每一面的构图其基本形式都是线条,不仔细欣赏,还以为西方的素描画。渐江有意违背传统山水画的一目了然的连贯感,而是让我们刻意去观察其局部造型的几何形状。这种构图,追求了一种淡远而荒凉的意境,从而为自己找到一种“虚空”的美学精神——即虚幻空灵,若有若无的画境。
当然,《晓江风便图》更是渐江意志寄寓之所在——他以故乡为隐喻,昭示个体和民族的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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