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记
□吴炯
歙县有两处极为特别的村落，一处为卖花渔村，一处是汪满田村。单看看这村名，就觉得多么美好。卖花渔村在新安江畔的一处山谷里，家家户户皆事盆景，每年春节梅花漫山绽放，迷人动人；汪满田村在东乡溪头镇的深山里，每家每户司茶为计，是滴水香茶的主产地，每年正月十五前后鱼灯嬉街，醉人感人。
我，有幸在两地都工作过。
初到乡镇，那年20岁。我穿着运动服，剪着童花头，还像个学生。2002年的春节，正月十四那天下午，被几个老前辈“裹挟”去了汪满田。那天的村子，尤其热闹，大鱼小鱼随处可见，平日里那些壮汉都成了工匠，满是老茧的手，巧极了。女人们在河里洗菜、洗萝卜，满村子飘着肉香。平时对我吠的狗也不叫了，忙着和其他同伴“抢地盘”。
孩童们拿着小鱼灯，大街小巷地跑，风一样从我身边过。跨河的桥上，老人们偎在一起烤着火熜，腊肠一排排挂在高高的晒架上。
那日，大家随老江头在他表兄家吃夜饭，菜是土菜，酒是烈酒。同行的各位都斟满了酒，我却不敢喝。老江头的表兄从里屋找出一瓶红色“果酒”，和我说，这是饮料（多年后，我知道那是杨梅酒），一双大手都要把瓶子焐热了。甜丝丝，黏黏的，好喝得很。大半杯下去，眼睛花了，天虽然冷，却出汗了。突然，鞭炮响起，老江头说，快，要开始了！另外半杯酒一口倒下肚子，饭也顾不上吃，随着蜂拥的人群淹没在灯的世界里。山里风寒，一吹，冷战三两个。酒的后劲却越来越大了，眼睛有些迷糊，人群冲散了我和同事。熟悉的村子，那天晚上变得无比大，虚无得像一个迷宫。我被人群推着走，追着鱼灯跑。星星点点的小鱼灯在眼前晃动，我以为我做了一个梦。
《大明宫词》里，小太平赶长安夜市，一个人落单，碰见了“昆仑奴”面具下的薛绍。那日，大概就像那天的光景。鞭炮声，冲天的焰火，游来游去的鱼灯，一切那么不真实。当然，我没有碰到“薛绍”，但是我得了一只小鱼灯，我也不记得怎么得来的。因为，我还在一种微醺的状态里，多年后，我想记录下那天的人和事，却模糊不堪。我在祠堂前摔了一跤，因为兴奋，不觉着疼。我紧紧捂着我的棉衣口袋，我记得里面还有几张税票。膝盖摔出了血，继续追着鱼儿跑，像过了几个世纪。整个村子都还没有醒过来，光与芒硝把村子笼罩了起来，像一个世外桃源中的世外桃源。那些巨大的鱼，像长了脚，在村子里游啊游，我好想钻到鱼肚子里坐“轿子”。
……
人群散去，喧嚣退去，鱼儿们靠着墙“休息”了。夜，安静下来，偶尔有炮仗声。我终于在村委会主任紫红家门口找到了“同伴”，原来他们看了一轮又进屋子喝酒去了。酒也彻底醒了，有种巨大的疲乏，手上的鱼灯也不晓得哪里去了。众人寒暄后，坐着破旧的昌河返程了。路上，我瞌睡了，梦里全是闪闪发光的大鱼……
此后的若干年，我都没有再去赴鱼灯之会。怕那日美好的记忆被更新，被替换，我很珍惜那天的灵魂之旅。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只鱼，一只会飞的鱼，像《山海经》里的鲲。很多年后，有部叫《大鱼海棠》的电影，里面很多场景都让我想起了汪满田的鱼灯会，里面的女孩也剪着童花头，如此梦幻，如此美好……
这种震撼力，在2012年的春天，我再一次体味到。不过，这次是花，梅花。第一次俯瞰海一般汹涌的花。那种冲击力也是惊人的，因为，我的眼睛湿润了。翻滚的花海，各种红色，漫天芳香，掩映在花海里的人家，被花遮蔽的劳作的人们，随时会“砸”到头上的花瓣。卖花渔村！这个我以为又打渔又卖花的村子。其实，这是一个只卖花不卖鱼的村庄。这么美的地方，深闺人不识。我们办摄影节，学石潭油菜花，美美与共！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有思考太多，经过几次头脑风暴，卖花渔村一日摄影大赛就开办了。第一天，雾很重，九点半了，还没有一个游客，我的心沉沉的。
有好几辆车过来了！一个花农骑着三轮车冲过来说。嘿嘿，他们估计手艺不行，车开得慢，我挨个超过，花农一阵“得意”地说。雾散了，人渐渐多了，为了“褒奖”游客们，乡里请他们吃了午饭。那是2012年，整个梅花节下来，包括工作人员，一起600余人。但是，我很激动，那天晚上，我居然喝了点酒。心里盘算着，明年估计来的人会翻一番，然后美滋滋地睡着了，又做梦了。梦见我迷路了，走也走不出村子……
我以为这是一个渔村呢，就是真的打渔的那种，没想到在深谷里啊，真是一个世外桃源！九届梅花节，徽派盆景名气越来越大，卖花渔村名气愈发响亮，墙里开花墙外香的村子，“墙里面”也香起来了。
卖花渔，汪满田。多么朴素又雅致的名字啊！鱼，都是他们的内质。一个因为村庄像个鱼形，叫鱼村，又因为村民都姓洪，改名渔村。一个身不在江湖却嬉鱼的村子，六个灯会，十几条大鱼，他们都姓汪。姓洪也好，姓汪也罢，都是有水才“活”的姓氏吧。古人的智慧非我辈能参透也，祖先们总是通过草蛇灰线告知后辈们更多的隐喻，也通过留下那些“灿烂的遗产”给后代们“一飞冲天”的力量。
卖花渔村的祖先们留下绝佳的绿水青山，汪满田村的先祖们留下独特的民风民俗；今天，它们都变成了宝贝。绿水青山变成了金山银山，民风民俗变成了旅游产业。听说，汪满田的小鱼灯一只要卖300元，关于它的美好寓意可以很多，比如鲤鱼跳龙门，比如多子多福，比如风调雨顺……
今年，卖花渔村“美出了圈”“火出了圈”，上了央视《新闻联播》。昨晚，我终于又去了汪满田，虽说“近乡情怯”，人到了那里，才知道自己从未离开。理发店20年没有变，肉铺子20年还在，只是路变得越来越好。那里的人，我看着都没有变老，难道这真的是“世外桃源”？他们都说我瘦了，头发短了，再也不像20年前那个“婴儿肥”云云，我仿佛从未离开，也许我一直都在。
昨晚，汪满田的鱼灯也上了央视《新闻联播》，村民们乐开了花儿。
我又得了一只鱼灯，和20年前那只长得似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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