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显微镜”透视大明王朝
□本报记者 钱欢青
以《古董局中局》《三国机密》等小说著名的“文字鬼才”马伯庸,最近推出了一部非虚构作品《显微镜下的大明》。马伯庸极擅长虚构故事,其小说往往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显微镜下的大明》却证明,马伯庸也极擅长写非虚构:六个从民间档案文书中发掘出来的民生往事,如此细致而真切地呈现了明代底层平民的真实生活。其故事之传奇,所体现的社会和人性之复杂,丝毫不亚于那些虚构的小说。
这些真实的历史故事再一次证明,生活,也许比小说更精彩。
小人物挥舞着小权力
所谓“显微镜下的大明”,与之相对的是“宏大叙事中的大明”。“宏大”是我们面对历史时惯有的姿态。没错,说起历史,我们总是离不开帝王将相、王朝更替,总想总结出烛照万里的历史规律,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却常常被忽视。即使提及,也只是诸如“民不聊生”“民怨鼎沸”之类的高度概括,很少会有细致入微的描写。而细致入微的故事里,却恰恰隐藏着历史的隐秘。
正是对历史细节的这种痴迷,让马伯庸在民间的档案文书中发掘出了六个故事。这六个故事,牵扯的人都是普通人,但是绵密的细节却编织起了一个复杂的大明帝国,让人对明代的政治生态,以及在这种政治生态下生活的芸芸众生,有了真切的认知。
比如书中写的那个发生在大明嘉靖年间的普通官场舞弊案。此案发生在成都府下辖的彭县,案件围绕县衙里的户房算手和吏房书手展开。户房和吏房是县衙两大要害机关,吏房分管人事,户房分管钱粮赋税,吏房书手负责各类公文档案的书写、抄录,日常业务涉及大量繁复计算。古代没有复印机和照相机,公文全靠吏房书手一笔一画写就,他大笔一挥,偷偷篡改几个字,往往能决定一人乃至一户的命运。同样,户房算手也有能力掌控别人的命运,他只需在账簿上做一做手脚,一户农民就会生不如死。比如万历年间的济南府,曾有一户刘姓人家,得罪了当地算手。纳税之时,算手硬把他家六亩三等瘠田划成了一等上田,结果概算下来,要缴纳的田税翻了一倍,一家人只好上吊了事。
在彭县的这个案件中,吏房书手陶成和户房算手陈佐,以县衙里的屠主簿为靠山,在安排纳税和劳役等各种“业务”中不断索贿,令人瞠目结舌。在书中,马伯庸非常细致地写下了这个他从《四川地方司法档案》发掘出来的故事。饶是在写作之初就告诫自己要“零度叙述”,只说事实不带情感,马伯庸也忍不住感慨,“从户房算手到府衙的防夫,从公堂上的皂隶到奔走乡间的快手,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权力在手,他们便会挖空心思,在每一个细处寻租,从每一件政务里讹诈。更可怕的是,这几乎已成为一种不假思索的习惯。整个案子里,充满了小人物挥舞着小权力的身影。胥吏之害、之贪,在这么一件普通的案子里可谓表现得淋漓尽致。”
数字不重要,仕途才重要
马伯庸所写的四川彭县胥吏舞弊案件,还不简单是一种“权力寻租”,令人毛骨悚然的还有吴思曾经说过的“合法伤害权”——一个手中有权之人,在他可以做主的范围里,利用冠冕堂皇的理由给其治下的民众以伤害。想避免伤害?可以,拿钱来。
一个再小的案件,往往会牵涉各个方面的人物,因此把一个案件细细掰扯清楚,也就能呈现当时的政治运作方式和政治生态。书中写的徽州丝绢案,就是因为有一人在官府账册档案中发现了一项不公正的税收政策,在徽州府引发了一场持续将近十年的混乱。这场混乱将当地百姓、乡绅乡宦、一府六县官员、应天巡按、应天巡抚乃至户部尚书与当朝首辅都裹挟了进去。从中枢到地方、从官僚到平民的诸多利益集团各怀心思,彼此攻讦、算计、妥协。大明朝廷的决策如何出炉,地方执行如何落实,官场规则如何运作,利益集团之间如何博弈,在这个案子里都纤毫毕现。
当时的徽州府一共统辖六县:歙、黟、休宁、婺源、祁门、绩溪。其中歙县最大。一项本该由六个县一同分担的税,却由歙县单独承担多年。歙县反映问题,领导批示让调查,其他五个县能拖就拖。事件极为复杂,这里只引用其中一个细节,既可见出当时的政治生态,也可领略马伯庸细致、犀利的历史分析能力。在应天巡按批示两个月之后,绩溪县才以教谕的名义给徽州府回了一封申文,在哭诉一番之后,别有深意地加了一句:“照旧定纳,庶免小民激变之忧,官民两便。”意思是:您最好按照原来的做法征税,免得激起民变,这样官府和民众都方便。马伯庸写道,“这句话虽然谦卑,却隐隐带着威胁。反着读,意思就成了:如果您不照原样征税,恐怕会引起民变,到那个时候,可就官民两不便了。……大明地方官员一向的治政思路是以稳定为主,不出事什么都好说,至于讲不讲道理还在其次。下头老百姓们也明白这个逻辑,所以碰到什么纠纷,甭管有理没理,先闹一阵。闹成了,官
府往往会按闹分配;闹不成,也是法不责众嘛。”所以,这篇申文根本不屑去查证什么“人丁丝绢”的技术细节,数字不重要,仕途才重要。
沉寂于历史中的细节太迷人
一个以虚构为业的作家,为什么突然要写这么一本非虚构的历史纪实?在该书的序言中,马伯庸说出了其中的“机缘巧合”。
2014年,马伯庸和一位喜欢明史的朋友聊天,“她讲到万历年间徽州有一桩民间税案骚乱,过程跌宕起伏,细节妙趣横生,结局发人深省”。听完讲述,马伯庸意犹未尽,去搜寻了一番资料,发现关于这桩案件的资料极为丰富,当时的一位参与者把涉案的一百多件官府文书、信札、布告、奏章、笔记等搜集到一起,编纂成了一本合集,叫作《丝绢全书》。在中国历史上,很少有一个地方性事件能够保存下来如此全面、完整的原始材料,“这桩丝绢案在《明实录》里却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记录,但如果把《丝绢全书》里的细节加入其中,整个事件就立刻变得鲜活起来。里面的钩心斗角,里面的人心百态,当时官场和民间的各种潜规则,简直比电视剧还精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一篇篇生动细腻的故事。这种史学意义上的‘起死人,肉白骨’,已具备了文学上的美感。”
马伯庸迫不及待地想跟别人分享这个发现。可是对大部分人来说,阅读原始史料太过困难,无法自行提炼出故事。所以他自己动手,把这桩丝绢案整理出来,于是有了《学霸必须死——徽州丝绢案始末》。这篇文章最初发表于马伯庸自己的微博,“读者们的热情程度让我始料未及。我好奇地问他们,这篇文章到底什么地方最吸引人?他们纷纷表示,这些沉寂于历史中的细节太迷人了”。
此后一发不可收,马伯庸连着写了六个故事。除了前面提到的《学霸必须死——徽州丝绢案始末》《胥吏的盛宴——彭县小吏舞弊案》,《谁动了我的祖庙——杨干院律政风云》讲的是歙县一桩民间庙产争夺的案子,体现了明代司法体系在基层的奥妙运作;《笔与灰的抉择——婺源龙脉保卫战》讲的是婺源县一条龙脉引发的持续争议,反映了县级官员如何在重大议题上平衡一县之利害;《正统年间的四条冤魂》记录了四个无辜老百姓,是如何成为朝廷斗争牺牲品的;《天下透明——大明第一档案库的前世今生》讲的是大明黄册库从建立到毁灭的全过程,探讨了明代政治是如何一步步垮掉的。这些故事都是通过丰富的细节来考察某一个切片、某一个维度。细节像是一台显微镜,映现了整个大明王朝。
这也正是《显微镜下的大明》书名的由来,马伯庸说,“我相信,只有见到这些最基层的政治生态,才能明白庙堂之上的种种抉择,才能明白历史大势传递到每一个神经末梢时的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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歙县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歙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