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元素:又见炊烟 □合肥沙奇志

新安晚报 2019-02-23 10:36 大字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温婉的歌声优美的曲调,总能勾起我心底最深切的回忆。

炊烟,一个几近消失的名词。大多如我一般上了年纪的人,每每提到炊烟,想必都会五味杂陈,感慨万千。炊烟,那亲亲的炊烟,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像母亲甘甜的乳汁,又像奶奶深情的呼唤。我们在炊烟中走过孩提时代,又在炊烟中继续生命的旅程。炊烟,成了我们生命中最温暖最湿润的记忆。

陈年炊烟

而今,要想看到炊烟,大抵只有在偏僻的山村了。

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徽州,在离太平湖不远的一个名叫新明乡的小村子里,意外看到了久违的炊烟。“青山云外深,白屋烟中出”“孤烟村际起,归雁天边去”。那种意料之外的惊喜,那种突如其来的错谔,还有那种怦然而生的感动,让我好久好久回不过神来。待到定下心来,那陈年的往事,随着炊烟一幕幕亲切而生动地展现在眼前。

儿时看炊烟,多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那时,我们不懂生活的艰难,不知父母肩头的压力,在晨起的炊烟中上学,又在暮色的召唤下下课,要不是父母的呼喊,我们都会在躲猫猫之类的游戏中迟迟不归。我们的童年无忧无虑,乐趣满满,炊烟也因应了我们稚嫩的心境。夕阳西下,抑或晨星满天,炊烟总在我们最疯癫最疲倦最饥渴的时候升起,像极了妈妈的笑容像极了奶奶的抚摸。没有太快的节奏,日子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土灶铁锅中有我们最幸福的存在和收获。上世纪60年代,靠天吃饭、等米下锅,是大多数人的生活常态。为了嗷嗷待哺的孩子能喝上热水吃上热饭,我们的父母起早贪黑辛苦劳作,磨破了手累弯了腰,把生活的一切压力和苦痛深深地埋在心里,只为了让那温热的炊烟按时升起。人们常说,炊烟就是农家人灶台上开出的一朵花,有花开,生活才有暖饱,才有希望。

及至成年,我们离开家乡,上了大学,参加工作。城市的一切与山村迥然不同,没有了枯藤老树小桥流水,没有了苍松翠柏山峦云霞,炊烟慢慢变成陌生的记忆和念想。只有等到放假或者公休,我们才能一睹炊烟的模样。此时,再看炊烟,心中便多出些沉重的意味来。总算比少时更懂事了些,知道了炊烟的升腾,需要更多的累积更多的付出和更多的劳作。炊烟,不再是一个单纯美丽的童话!我们能够从炊烟中看到父母脸上深深的皱纹,甚至能够感知到父母因为生计而发出的低回的叹息。米、油、盐、糖等生活必需品,都是要凭票供应的,虽然生火的木柴不在其列,但在那个物质短缺的年代,就连就地取柴,也都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山上山下,倒也不缺生火的原料,但人们只能使用自家自留地上的树木生火,再就是捡些枯枝砍些杂草凑合,时日一长,这些资源也就显得紧张起来,到最后,就是地上散落的树叶,也都成了上好的原料。大米是不够一家老小充饥的,于是青菜煮饭、萝卜熬粥,红薯当粮。词人陆游曾云,“贫家灶冷炊烟晚,待得邻翁卖药回。”人们大都在温饱线上挣扎,炊烟中极少飘散着纯粹的饭香,更多的是弥漫着对生活的感叹和期许。我们这些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出生的人,都是在对炊烟的热望中,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

待到破除计划经济的桎梏,市场逐渐焕发活力,人民生活日渐向好,长期以来折磨人们的温饱问题得以解决。此时,再看炊烟,便多了些诗意和浪漫。不再与饥饿寒冷有太多的交集,炊烟,慢慢成为文人笔下飘逸的画面和骚客眼中流动的风景。

别样风景

“村烟起处楼台好,一片波澄万顷秋。”清朝查锡恒的《屯浦归帆》中的诗句,应该算是对徽州炊烟最为生动的描绘了。每次踏上徽州的土地,每每看到袅袅的炊烟,心中便是止不住的汹涌按不住的感动。

徽州的炊烟有着别样的情怀。徽州曾经有过苦难的历史,民谚说“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多数徽州人为了生存,很小就离开家乡外出务工。他们或沿徽杭古道、或沿新安江水道东去浙江,或转道江苏上海,再行北上,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之苦,最终成为天下闻名的徽商。他们常年在外,承受着聚少离多的苦痛,老家的炊烟,便成了他们思乡的介质和打拼的动力。许多年轻男人新婚燕尔,便要离家远行;在家的女人独守空房,扶老携幼,辛苦持家,无论晨起无论暮归,是炊烟让她们记住丈夫离家的日子,也是炊烟让她们等待着团圆的那一时刻。平常的时候,家中的圆桌只摆一半,据说,只有在丈夫回来的时候,两个半圆的桌子才会拼成一个完整的圆形。有的妇人终身都没能再见丈夫一面,就在那清冷逼仄的院落里终老一生。这是何等的坚贞,又是何等的苦楚啊!我们在那升腾的炊烟里看到的,分明是徽州男人千里共婵娟的忧伤,和徽州女人终身坚守的情怀!

徽州的炊烟有着别样的娇柔。大抵是所用柴质多为松木果树等硬实油重的树木的缘故,初起的炊烟力沉势猛,呈垂直上升的形态,稍顷,即变为柔和的青灰色,随着轻微的山风不断改变姿态。先是顺着层层叠叠的马头墙流连,然后,漫过山前屋后茂密的竹林抑或果园,在不高的空中与山林间的晨露或雾霭交汇,形成一片青白色的烟岚,随风舞蹈。也有流淌在山间小溪之上的时候,炊烟与氤氲的水汽融合,形成在水面上蒸腾的云雾,青纱帐一样的朦胧与含蓄。早起的浣女或晚归的牧童,行走其间,是仙境一般的场景。此时,那常年汩汩流淌叮咚作响的溪水声,女人们洗菜捣衣的吆喝声,老人们行走在青石板上的踢踏声,加上鸡鸭的欢叫和鸟鸣声,那便是活脱脱的徽州乡村的交响曲和音乐剧。

徽州的炊烟有着别样的滋味。徽州的炊烟里有着浓浓的松香,漫山遍野的松林,为农家的土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原料。松木结实且富含油性,易燃耐烧,所燃之火,最是适合徽州农家炖煮山珍之类的菜肴了。农家人多是在秋冬之交砍伐松枝,劈成尺许长的柴料,在房前或屋后的空地上齐齐地码好,上面覆盖着挡雨的物件,待到来年便是上好的暖灶之物了。徽州的炊烟里有着浓浓的茶香。徽州自古出名茶,祁红屯绿当是闻名遐迩。太平猴魁是绿茶中的典型代表,黄山毛峰也是全国十大名茶之一。在徽州各地,适合耕种的丘陵,都被开辟成连片的茶园,从春到秋,一年三季山歌遍野,茶香四溢。修剪过的茶树枝条,也成灶中之物。与松枝燃烧的香味不同,茶树燃起的炊烟中多了些淡雅和清香。现在已经有不少高档酒店的大堂里,改用蒸熏红茶末代替化学香精以净化空气,也算是一种对茶香的首肯和对自然的回归吧。

徽州的炊烟有着别样的秀美。无论是直直的烟柱,还是逶迤的烟云,一旦遇到青山绿水、粉墙黛瓦、幽深古巷和巍巍马头墙,自然就会鲜活而灵动起来。徽州的炊烟正是因应了独特的地理环境,一旦升起便与众不同。早期的徽州,并不是所有的农家厨房都置有烟囱的,一则烟囱占用太多的物料,二则遮挡厨房有限的空间,那种境况下初起的炊烟,往往呈弥漫状,充满整个厨房,然后顺着窗户或屋子的缝隙扩散,在屋面上形成一片厚重的烟云,再随风飘散。有顺着斑驳的墙壁游走的,有在空落的天井徘徊的,有飘落在门前小溪之上的,还有荡入幽深的小巷的。后来,条件改善了,许多家庭都在灶台上添置了垂直的烟囱,炊烟便有了径直上升的通道,于是便有了“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景致。

徽州的炊烟有着别样的情趣。在灶膛前添柴的往往是我们这些不经事的孩子们,在那个炊烟基本就等同于美食的年代里,我们把添柴加火这一单调枯燥的活路,演绎出可歌可泣的童趣。时常往滚烫的灶膛灰中塞进一个红薯或者玉米,添柴的同时忘不了给它们翻翻身挪挪窝,锅里的饭熟了,膛里的红薯玉米也就变得皮焦肉嫩了。待到香味传出,便用火钳夹出,吹掉外表的炉灰,慢慢送进嘴里。偶有调皮的,还会把在山涧小溪捉到的螃蟹和小龟,放在灶膛里烤着吃的。春节,是徽州人最隆重的节日,也是炊烟最盛最旺的时候。徽州人的年夜饭里,有几道菜是不能少的,比如,全鸡(大吉)、全鱼(有余)、圆子(团圆)、菠菜豆腐(清白)等。再穷,也要过一个团圆吉祥的节,家里的老人们都要忙着准备年货,蒸煮炸卤样样都不能少,我们这些孩子们总是围着灶台,眼巴巴地看着铁锅里沸腾的什物,时不时地偷尝几口,少不了被父母善意地责骂几句。那情那景,惬意而童真!时光过去已经久远了,现在想来,还是格外地感慨和满足。

也有炊烟之外的趣事。早前,徽州殷实的人家,一般都有两个土灶,其中之一是烧菜做饭之用,另一个则设在单独的房子里,用于冬天洗澡。烧水洗澡的灶,比做饭的土灶低矮些也宽大些,铁锅直径一般在一米左右,锅中置放三块木板,一块圆形的放在锅底置于身下,另外两块长形的放在锅旁用于搁置手臂。锅澡讲究男女辈分:男人先洗,辈分大的先洗,最后才是孩子和女人。锅澡升起的不是炊烟,但与炊烟的形态不分二致。初起时烟浓,待到水热,烟雾即淡,保温是用不得猛火生不得浓烟的。现如今,很多好奇的城里人,都喜欢来徽州体验锅澡之乐!

烟火人间

炊烟让人类学会直立,炊烟让人类懂得羞耻,炊烟让人类萌生思念,炊烟让人类知道感恩!而今,炊烟已从我们的生活中渐行渐远,那些曾经伴随着炊烟而萌生的传统文化,已变成难得一见的景象,残存于我们已经不再年轻的记忆中。我们的孩子们,已经不再知道何谓炊烟了,这到底是进步还是倒退?是扬弃还是割裂?是升华还是沦陷?

我们欢呼现代的生活方式,但没有理由忘却历史和传统。蜂窝煤、罐装气、天然气永远无法代替生火的柴,电饭煲、高压锅、电磁炉也永远无法烧出土灶的饭。在千秋万代的上辈人那里,炊烟,一直都是村庄的呼吸,是人们回望家园时的一道风景,它已经和人类的基因凝结在一起;炊烟,一直都是千年万年温暖的心思,游子流落他乡,炊烟便是那浓浓的乡愁,悄然飘进游子的梦里,熏出游子的泪。在亲亲的炊烟里,我们分明看到的是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是奶奶敦厚慈祥的笑脸,是妈妈额头流淌的汗珠,是我们生命中无法割舍的情怀。

我们怀念炊烟,怀念炊烟中蕴含着的给予人类情感的终极关怀。于是,以土灶铁锅为特色的农家乐,在徽州各地层出不穷,就连那高端大气现代奢华的当代民宿,比如位于黎阳老街的“徽堂壹号”、屯溪的“新安兰庭”,徽州区的“隐居呈坎”、歙县的“九月徽州”,也都不同程度地融入了传统的炊烟元素。久居都市的人们,在周末或者小长假期间举家长途奔袭,只为品尝那一口香香的锅巴饭。一几、一壶、一幽居,人们在浅斟慢品中回味人生: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在被工业革命、信息革命的节奏,追赶得气喘吁吁的当下,我们应该对心灵作怎样的安顿?人们在扪心自问在深刻反思,内心深处最深切的记忆重又唤起。人们渴望在衣食无忧冷暖无虞的外壳下,找寻精神的安宁和灵魂的纯净。正是因为炊烟中蕴含的人类最本能的欲望、最真实的生活和最原始的情感,因应了人们心中涌动的情感潮流,故而成为灵魂穿越的最好介质和渠道。于是,因为遇见,那久违的炊烟,变得亲切而鲜活;因为爱恋,那朦胧的记忆变得清晰而灵动。

我们欢喜,因为炊烟还在蒸腾;我们忧伤,因为炊烟已然淡出我们的生活。只有炊烟陪我们长大,没有炊烟陪我们到老。既如此,那就让我们透过那大山深处黑白山水间偶尔升腾的炊烟,去怀念那些老去的人、那些逝去的事和那个已然不再的时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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