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书法
□江平
我关注金庸的字,除了专业兴趣,还因他祖籍是徽州。婺源查氏始祖查文徵,迁自休宁;而金庸所属的海宁查氏始祖查瑜,是从婺源取道休宁迁去的。金庸几次提到祖籍,还给婺源查姓晚辈回信,体现出根源情结。然撇开这层乡缘,金庸手书中的精品也确乎别具魅力,称书法固然够格。且在书法圈外的当代名人中,题字比金庸耐看者并不多。
海宁查家在清代“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金庸祖父就是进士,书法基本功自不必说;父母也是一手好字。而精擅书法的大作家茅盾,则是金庸父亲的同班同学。这些长辈对金庸早年习字,多少有些影响。查家侍女顾秀英(后为金庸继母),常带他到湖边观鹅、捉蝶,这使他对视觉符号的敏感力得到了及时发展,亦可谓最根本的“书法基础”。金庸上的现代小学堂,对习字不及私塾那般注重,他的字虽骨架似有欧体影子,碑帖模式则几乎无存。在杭州读高中时,课余游赏亭台楹联,那些墨迹潜移默化地熏染着他。
从业后的金庸,曾做过图书馆员、记者、翻译、编辑、编剧、导演等。在《明报》写社评二十余年。后又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浙大人文院长,并高龄赴读剑桥博士。但金庸被全球华人共知,主要因其武侠小说。小说中相关题字的片段较多,看来平素也留意书法。可因另有志向,金庸作字主要靠童年环境中造就的感觉。他1947年的钢笔字圆转轻快,已普遍紧束纵长,晚年的字方刚得多。
金庸的一些毛笔题字,譬如在少林寺那次,他被挤得难以转身;又如1994年访海宁高中,是众目睽睽下于一普通教室小桌上挥毫。如此氛围不利题字,与书法家在工作室写多遍而众里挑一的做法更远不可比。故而评论金庸的字,应以精品为准。还须注意:互联网甚至出版物上所谓的“金庸书法”多为粗糙之作,更有低劣伪作,常人往往就此形成错误印象。
书名题签
1959年金庸创办《明报》使用至今的报头是请人写的米芾体,可见他很早就偏好英武的字,他自己作字同样以刚健立格。金庸自题的书名,因不同年份,体貌非单一。字义、书风总体交融于刚健弘毅,读者开卷之先,就可感知该书主题的气息。
金庸题的《笑傲江湖》书名虽紧,却不憋气。“笑”如欢欣奔走,倒三角的“湖”则始动终静;总势在跌宕摆动与开合节奏中自然浑贯;用笔劲拔又从容洒脱;“笑”“江”的字内,“湖”的两短横前,却都有恰到好处的松灵气眼,且此三字中的短点短横前后呼应;“江、湖”笔断意连的萦带,犹如清泉石上流,同时避免了三点水的雷同。《雪山飞狐》,“雪”“飞”中间紧敛,“雪”的宝盖如武生拎锤挺胸,“飞”则似关公倚坐,一手把刀、一脚探腿,大胆收放中气度凛然。“雪”化四点为横,上下六横或方或尖或俯或仰,变化自然。“狐”反犬两撇几成直线,略感生硬,不排除是故意强化通体之硬气、剑气与轩昂的庄严感。《飞狐外传》笔画饱满,字形窄紧类茅盾。
金庸自题书名中,屡有拉直或拉长的笔画,最能透出势不可挡的剑气。《侠客行》末笔一贯而下的长竖是草书法,《倚天屠龙记》“龙”拉直的竖弯钩、《碧血剑》刃上那点化作一把佩腰长剑,均系临阵决机,但更透出一往无前的刚毅与倔强。《射雕英雄传》,“英”比上下都小,“传”简化并收紧恰可呼应之,“传”拉直的那笔不仅通畅,右半也与“射”的“寸”形似而首尾相呼。这几字还有枯笔飞白,愈加透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般气概,横、竖的起笔收笔,竟无一雷同。这类风貌与吴昌硕行书略似。
金庸并非不能作含融笔韵的字。《神雕侠侣》劲畅中兼得韧厚,《连城诀》再甚,《鹿鼎记》与《天龙八部》最典型。《鹿鼎记》骨架方刚,却笔笔锋芒隐含,凝重似魏碑,水平岂在一般书家之下?《天龙八部》行笔中微微脉动,气特盈厚,唯“天”横画上扬另类,好在线质仍相谐。“天”撇略曲,在金庸字里罕见,与温和笔调匹配。这里“龙”又成一式。当然,或因性格与忙碌,金庸温缓的字只占小部分。
一些较迟版本的金庸书名,原本良好的观感被严重破坏。广州版《雪山飞狐》前二字粗大化,严重不妥;宇光版《射雕英雄传》、农村读物版《笑傲江湖》,丧失了金庸原题的多维魅力,标印着山东文艺版的尤其粗劣不堪。另一类是选用不当配图,喧宾夺主。
金庸还为他人题过不少书刊名。《郭明馥画选》《浙江中青年学者自选集》等题签均良好。《东博书院》刊名虽在金庸笔笔痛快如利剑的手迹上调粗了笔画,体格气势仍劲悍无比。中宫紧,然上下数点如雀在树,俯仰应答,何其生动。“博”与《笑傲江湖》的“湖”,同属出人意表、较难把握的倒三角状。
对联、册页、斗方
串起金庸十四部书名首字而成的联句“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既有钱江潮涌的阳刚气概、看透江湖的洞达超迈,又含恋恋相依的儿女情长。该联挂在他书房门两侧,似为人生写照。他去世后的灵堂,也用这两句。此联乃金庸书法代表作。点画厚实,短竖和点尤其饱满;“天”“笑”“侠”捺画均不同,“雪”的几个横、“侠”“倚”本来一样的前四笔,亦和而不同,岂尽归偶然?章法方面,“连”“射”“鹿”“书”“侠”“鸳”虽也收放对比,但在通幅里它们开张,几个长笔画呼应有致,而“天”“白”“神”“倚碧”则收敛,大小交织出节奏;字轴又是正欹穿插的,“雪”“射”“鹿”“倚”“碧”左倾取势,其它正势,行气因而微妙脉动。下联下段原来气紧,“碧”和上联同位的“白”又都偏小,金庸遂没按通常在中高位落款,而是题名在“碧”左的框外。这补救,既壮大了这段原本的弱腰,又围出一处活眼来消解了压抑。该联横折感觉雷同,上联字距也嫌较匀,但瑕不掩瑜。整体看该幅,下笔利落健爽,结字开合、于轩仰振作中别具剑拔弩张之势,与文句内容的潇洒豪迈尤其合拍,互为辉映。一些金庸迷书录该联,哪怕技法略高,感染力却总输一截,因风貌与文意的契合度远不及此。
金庸书赠邓友梅的册页《风骨铮铮忆铁梅,难忘军旅因雪霜》,细笔为主,粗细、大小、收放、疏密、正倚、方圆、熔爽……变化十分丰富,但却那么统一,横画平行是手段之一。金庸访母校衢州一中题的感言厚重些,在心潮翻滚且众人围观下一气呵成,连落款小字也是悬臂直书,而大小、起收、粗细、向背等自然灵活,横画角度在此件中的起伏也变化颇大。《明报副刊廿四字诀》,是金庸书示同人的规定,字字规矩挺正,秀骨清像,别呈风貌。而作客三湘都市报题的“三湘多才俊,都市汇豪英”,草率中依然总体可观。可见金庸作字表现阈限宽广,体式或比吴昌硕、启功等盛名书法家还多。
山河场馆题字
金庸有多处山河题词。华山刻碑的“华山论剑”,总体气壮山河,小“山”字盘活了章法节奏,字内强化收放,至少都有一横不平直,乃不至单调,稍憾多横起笔变化不够,雕刻更马虎甚至刻错细节。以记号笔为婺源题的“大鄣山卧龙谷”,字字果敢英姿。“卧”字写法独到、略象形,而“龙”只书繁体右半、使其笔画数不至过繁而难谐,因硬笔不能加粗调节。这些处理,专业书家也会心认同。“魅力都江堰,名扬千万年”,可谓另一种刚柔相济。其内众多竖、撇无一雷同,几处弯转笔既反衬了方刚,又丰富了观感。单字虽大都紧实,但字轴多飘摇,加之字距疏朗、大小错杂,通幅洋溢着翩跹情韵。普陀的“桃花寨”“桃花苑”,流转俊逸;“碧海金沙桃花岛”则圆融含蓄、温蔼亲和;“外沙海鲜岛”也兼融刚柔,“海”的三点水化成一竖,与前后竖起伏呼应。
金庸题场馆楼寺也不少。“糖朝”店名浪漫如关良画的戏剧人物。深圳“南头古城博物馆”,“古城”上半空灵,后面字笔画多难收拾,将“物”大胆缩扁,立马化险为夷,睿智也。辽宁的“慕容街”,“容”两点浑似儿童画中的眼睛,他还题了幅筋骨灵逸的“龙城朝阳,三燕故都,传奇慕容,华夏一脉”。少林寺的“少林秘笈,国之瑰宝”字形宽博,中宫相对舒张,“国”“宝”恍惚一丝《张迁碑》意味,风神别具。另题“修武积德,参禅悟真”,如仪仗队,或非同时手迹。云南大理的“天龙八部城”门额,与《天龙八部》书名体态有一定差异,“龙”又是一种写法!城门那对“飞雪……笑书……”,每字都集自十四部金庸手书书名首字,连缀的观感竟也大抵和谐,浑然于雄阔气场。
金庸题的“浙江省衢州第一中学”特显大气,横画都高扬,“一”前重后稍轻并微微拱起,意味不薄,“州”的长竖亦非简单,大小字穿插合理。他题“婺源中学”用的是记号笔,横画的走向却基本水平,可证其不拘一格;“源”的四点各异,撇太长,然联系《碧血剑》“刃”腰那把长剑,也算个性之一;“学”字可谓险绝中出彩。
杭州的“金庸茶馆”“古杭薰风阁”均系典型的金庸手笔。舟山的“射雕英雄传旅游城”,后几字更放得开。为海宁题的“智标塔”草率了些,“诗人徐志摩故居”则方笔为主,微微震颤有拙味——金庸对表兄徐志摩在男女关系方面颇不满,题该条时,感于心而颤于笔是可能的。
金庸无意做书法家,却实在地留下了众多被广大人群喜爱的题字。他的字总体感觉就是剑气侠风,若与梁羽生屈曲萦绕的字并置,剑气更鲜明。那谈不上碑帖家派的“自由体”真实地映照着他本真的心性——这,何尝不是金庸字迹的一大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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