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木头

黄山日报 2019-07-14 23:56 大字
吴炯

徽州人对木头有着深刻的喜爱。在徽州这样一个潮湿的地方,古时的山越人就会用木头架起干栏式的木头棚子,防水、防潮、防野兽,像湘西的吊脚楼。他们肯定也用干燥的木头燧木取过火吧;温暖的火,给予食物的鲜美,给予他们与自然对话的力量。

那时,徽州还不叫徽州。这是一片山水交融之地,山峻峭,水清丽。这也是一片地墒贫瘠的土地,稻、稷、黍无法养活大部分人。那时的徽州人沿着新安江一路向前,像一颗颗蒲公英的种子,落在合适的地方便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立业兴家。在火车汽车高铁还未发端的年代,水路是最方便的出行方式,也是最好的商贾之路。沿着新安江300多公里的里程,老街、渔梁、深渡、街口、排岭,各大小码头商埠穿插其里;船家、艄公、货郎、买办,处处可见;盐铺、茶庄、酱园子、木材行,应接不暇;梆子声、吆喝声、读书声,不绝于耳……那是怎样一副浮世绘与众生相。

靠山吃山。山多地少,水运通达为徽州木材走出大山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勤劳而聪明的徽州人早就在木头上掘得了第一桶金。据宋歙人罗愿《新安志》中记载,徽州至少从宋朝便开始了木材贸易。民国23年,渔梁坝上仍有货船200余艘,坝下60余艘。运出的货物主要还是以木材、茶叶等为主。渔梁至杭州运费为:每方松木板船力大水八角五分。解放后十年,水运依然担负大量货运任务。1972年,新安江沿岸发证的农副业木帆船达226艘。放眼徽州,大众之木,还是以松木、杉木居多。南宋诗人范成大在徽州为官曾记:休宁山中宜杉,土人稀作田,多以种杉为业。杉又易生之物,故取之难穷,出山时价极贱,抵郡城已抽解不赀。种木、养木、护木、伐木、贩木,个中艰辛可见一斑。然,那一根根木头却又温暖了徽州多少平民的家呢,油米盐布可都指望用木头换取呢。

曾听过一个在水边长大的老者,说他儿时看大人们“放木头”的场景。那时正值梅雨季节,长长的木头被置于洪水中,一排排褐色的巨龙被胆识过人、经验丰富的壮汉们“驾着”往下游闯。木排上有个师傅,深谙水性、水情,对自己脚下的那些咆哮的水域有着驾轻就熟的淡定。“可那也是拼命的营生啊”,老者摸摸浑浊的眼睛自言自语叹息道。他曾经看见表舅因为失误坠入洪水中,水急浪陡,瞬间淹没,连施救的时机都没有。

头年冬天,林农们进山伐木。从一棵树变成一根木材至少需要经历选木、伐木、刮皮、记号、下山、阴干、锯板等工序;一棵生木变成熟料,至少需要4个月。一堆堆木料最后码放在码头,等待梅雨天气洪水泛滥的时节,沿着新安江流浪到杭州、上海甚至更加遥远的地方。“以其赀寄一线于洪涛巨浪中”,徽州的木材商们在木头上虽掘得巨金,但是风险也是巨大的;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徽州人勤劳、朴实、敦仁,但是也富有冒险意识和开创精神。“无徽不成镇”的辉煌不是凭空躺进书籍里的,也不是排演后拍进纪录片里的,那需要多少人、多少辈、多少年才能镌刻在历史里的沧桑和辉煌。一路向东的旅途多么遥远,未来多么不可期,一把油纸伞、几个苞芦粿;官道上人影茕茕,水路上寒帆点点。这些异乡人里,更多是徽州的匠人们。徽州三雕,冠绝四方;徽州木雕更是在中国木雕界享有盛誉。元末明初,徽商日渐崛起,大量现金流回乡修祠堂、铺路桥、建豪宅。鉴于明代大气、简洁的主流审美,更多的匠人们躬耕在木作上,桌椅板凳、茶几文案、窗棂栏杆,大部分都质朴端庄,不强调华丽与繁杂。明末清初,徽商进入鼎盛时期,随着社会审美趣味的转变,徽州的匠人们由木作逐步向木雕过渡,榫卯艺术的辉煌日益凸显。雀替、斗拱都不足以展示匠人们的水平;浮雕、圆雕、镂空雕,都不能满足徽商们炫耀财力的期望值;每一件木作都被装饰得富丽堂皇,鲜艳亮丽。

大量的匠人从江浙回到故乡,又有大量的徒弟被带离故土。每一栋徽派建筑里都藏着美好的期许,也镌刻着主人对世界的感悟。雕刻内容无外乎几种寓意:寄情山水,教化世人,歌颂先贤,美好祝愿;故事性、教育性、趣味性均可兼顾。匠人们从这乡到那乡,从此州到彼州,个个心里都装着一部《聊斋》,只是他们话并不多,把对人生的体味都倾注到手中的木头里。虫鸟鱼兽、八宝缠枝、祥云回纹,奇珍异宝、福禄寿喜、沉香救母,小小的刻刀下是个大大的世界;他们就是一部行走的教科书,虽身份低微,但胸有丘壑。儿时,在外婆家,我就呆坐着听木匠师傅讲了小半部《西游记》,觉得那个吊着旱烟,指挥着徒弟用墨斗等各式工具的老师傅就像一个仙人。凿子、斧头、锯子在我眼前翻飞,像一出《三国》;一堆堆刨花散发着香樟的味道,氤氲着整个前厅,马上它就要温暖厨房的灶膛。

徽商以信立本,但也十分精明,总能嗅到独特的商机。据说,宋、明年间皇家大兴土木之时,很多木材都由徽商垄断,甚至利用宫廷买办走私木材。南宋都城临安(杭州)的冬瓜梁应该就是从新安江漂下去的呢。若论“融入杭州都市圈”的时间,徽州至迟从宋朝就开始了啰;明清三百年间,经济、技艺、物资、人才应该达到水乳交融的境地。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西湖原住民,捋捋族谱,兴许就是徽州人。2017年,我在嘉兴海宁挂职时,就在马桥街道的湖塘小镇探访过“望徽楼”遗址,那是朱熹的后人所建。也许那些异乡的徽州人汲取浙江的营养,自强不息,破旧立新,成长为“浙商”。听闻,将从淳安千岛湖引水入杭州,我们将真正实现“共饮一江水”。我们的先辈曾靠卖木头到江浙营生,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大时代下,我们不能再靠着“木头”发家。我们的工匠们曾靠手艺在长三角吃饭,现在他们有的已经转型为非遗传承人,成为艺术家。现如今,我们的徽商们应该也在浙商身上找差距了吧。

靠山吃山,也需种山养山;靠水吃水,不能涸泽而渔。如果没有一种大局意识和格局思维,又怎么能破除囿于一域、小富即安的传统思想?山只有更绿了,水才能更清,才能造福更多的人群,独乐乐与众乐乐何如?等那些苍翠的青松,砍光了,生病了,最后捶胸顿足的还不是我们?砍木头为生的年代,贩文物为计的年岁已然淘汰,也必须淘汰。今天的“融杭”不再是升官发财后的荣归故里,不再是赚得巨资回家拆旧建新,不只应该是每年暑假“小候鸟”与父母的欢聚;也许应该是“引凤还巢”“腾笼换鸟”“无缝对接”,把“后花园”变成“同心圆”,地域与沿革都不是阻碍发展的借口,信息高速路,天南地北一线牵。

徽州的天井冬暖夏凉,财水四聚。儿时的我坐在天井边焙着火熜,一盆火上烘着年糕;雪慢慢飘洒下来,我只觉得美,像坐在一首诗里。那时,奶奶教会我一个成语,叫“坐井观天”。她说,要走出去看看,再回来实现梦想。她还说,你爷爷有三个名字,出生时就叫“富贵”,读书时笔名“力耘”,从教后改名“伯乐”。

徽州的同乡们,让我们继续秉承徽骆驼的精神,为陶行知先生笔下:“将来的新徽州很欢迎大家来登黄山,游练水,凭吊朱晦庵、戴东原。将来的新徽州要造成一种境界……我以至诚之意与我们最敬爱的父老兄弟姊妹共勉:我们千万不要辜负新安大好山水,我们要把我们一个个的小生命捧出来,造成徽州的伟大的新生命”而努力吧!

休宁新闻,有家乡新鲜事,还有那些熟悉的乡土气息。故乡眼中的骄子,也是恋家的人。当我们为生活不得不离开休宁县而漂泊他乡,最美不过回家的路。

 
相关推荐

新闻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