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林子深处（十）
□谢光明
很快，又是一个秋天季节，山林里落叶树的叶子五彩缤纷，绚丽璀璨。旺财抱着他出生不久的儿子，坐在棚前的树杈上看着小翠洗衣服、种菜、做饭，青烟从棚顶弥漫出来，在树梢缭绕几圈后飘散在雾气里。他的头发又长了许多，被胡须覆盖在半边脸，脸部坚毅的轮廓棱角分明，透露出一股野性。树上的山蝉“琅琅琅琅”聒噪的声音像张密不通风的网，笼罩着秋意正浓的世界。酡红的乌桕树如女子的脸，在姹紫嫣红的花花世界静悄悄地绽放。三个春去秋来，以山为誓，以树为媒，旺财和小翠搭建了一个草棚，简简单单地生活在森林里。他们春季煮笋子，摘盐肤木的嫩苗，夏季做观音豆腐，采覆盆子、杨梅、白茅草的根，秋季捡毛栗、苦槠类的坚果，将橡籽用石头磨出一些粉，以备度过冬天。小翠会将吃不完的野果和葛粉带到山下换大米和面粉来。其实山上许多的兽肉，也足够他们一家三口度过寒冷的冬天。他们与树为邻居，清晨的第一声鸟鸣是闹钟。夜晚，日落而息，呼回牲畜，关上柴扉，在床上逗乐儿子。
“这段时间你怎么了，经常夙夜不睡坐在床头发呆？”黑暗里，小翠问。
“小翠，我想回高田村看看。不知道我姥我大我母他们怎么样了。”
“你去找死啊？”小翠在黑夜里踢踹他，“睡觉，别胡思乱想。”
“小翠，我真的要去看看，要不你带孩子下山住几天，照顾一下爹妈。”
“你不能去，万一抓起来了，我们娘俩怎么活？”小翠潸然掉泪。“我会小心点的。”旺财很坚决，“我昼伏夜出，只想偷偷看看家里就回来，相信我。”
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旺财回高田村的强烈决心了。天亮时，他穿起野猪皮改制的褂子，先送了小翠下山，再凭着方向，向高田走去。头顶上传来旺鸟的叫声，旺财停下脚步，用树枝驱赶它，但它依然飞在他的头顶，旺财只得作罢，说：“你去会死的！”
旺财小心翼翼地在森林里赶路，几天后，熟悉的山峦逐渐清晰，他到了雾雅山山顶。山顶一块大平地，长着一些低矮的白栎和黄山松，平地的泥土被野猪拱得一片狼藉。一些树干留着新旧的抓痕，那是黑熊磨爪子的时候留下的。旺财知道，只要与野兽保持足够的距离，它是不会主动伤人的。环视四周，山林寂静无声，野兽也被旺财的气味驱跑。放眼望，四周山脚下分布着休宁、凫峰、祁红、乔山的许多村庄，淹没在葱郁的森林里。这些大大小小分布的村庄，隐隐约约传来孩童尖锐的嬉笑，和鸡鸣狗叫的声音。
太阳逐渐西沉，红彤彤的，天气寒冷干燥，北风不停地呼啸着。突然，休宁县流口镇方向传来悠远的爆竹声，开始断断续续，后来雾雅山的四面八方，各个村庄都响起密集的鞭炮。二踢腿在黄昏里闪出转瞬即逝的火花，萤火虫似的忽明忽暗，此起彼伏。祁门县城方向的天空，不时绽放几朵烟花，绚丽璀璨。
“今天过年？”旺财蜷缩在兽皮里，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爆竹声。他心里却生出悲凉来。旺财趁夜幕尚未完全覆盖，拨开树枝，从雾雅山和水竹尖的山坳间穿行，那是他熟悉的山路，曾经跟他的父亲多次来采野茶和野茶籽。到了一处古亭遗址，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借助微弱的星光反映在青石板的古道上，他一阶一阶地摸索着下山。好在古道都是青石板铺就，否则稍不留神就可能掉下漆黑的山坡。
他终于摸到了高田村庄对面的前山树林里。整个高田村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几声鞭炮，那是孩子们在玩乐。他们提着自制的小灯笼，一群一群在村庄里捡拾未响的小鞭炮。旺财知道今天一定是大年三十的年夜，因为平时大家不会点这么多的蜡烛和松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的房子，看见了母亲熟悉的身影，在厅堂和厨房来回忙碌。奇怪，为什么家里只见母亲一人？旺财心里嘀咕。
约莫又等了一个时辰，旺财才悄悄地朝村口搜索，他确定村口有人，才从坡坎跳下，然后一阵疾跑，躲到自家的柴垛里。
依然只有母亲偶尔在走动的脚步声。他一闪，进了家，匆匆地瞥一眼正蹲在火桶里的母亲，便吱呀一声快速地将大门关上。
春菊正坐在火桶里，恍惚看见一团毛绒绒的黑影闯进家来，她大家一声：“啊！……”吓得昏死过去。
“母啊，母啊。”
春菊醒来时候，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喊她。这声音太熟悉了，几年来梦里都是这个声音。难道是在做梦吗？
“旺财？是你吗？”
“嘘，是我，母。”
“真的是你啊？我不是在做梦吧？快扶我起来……”
旺财和他的母亲彼此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对视，一个蓬头垢面，体格健壮。一个满头白发，憔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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