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桶匠二舅

黄山日报 2021-02-28 23:31 大字

潘彦靖

古徽州有句俚语,懂呀懂,学箍桶。这里的“懂”是“笨”的意思,也就是说三十六行,数箍桶最易学。二舅不懂不笨,却学了箍桶匠,皆因外公外婆去世得早,十五岁那年就跟村里人称“猴精”的师傅学了箍桶。

猴精师手艺精湛,却有个家暴的恶名声,三个儿子没一个肯继承他的衣钵。六七百人的黄龙古村,箍桶匠有好几位,人家都怕他,宁可长年吃外面的百家饭,也不跟他抢吃村中这口饭。猴精师每年村中的事做不开身,颇想带个徒弟多赚钱,可是没人敢让孩子拜他为师。二舅跟了他学徒,完全出于事急无奈,村人都说这孩子是投进了火坑。

往年师傅摆架子是常事,猴精师摆得有点出格。就在家门口干活,他的吃饭家伙非得是下家到上家去挑,他身着长衫短袍,干完一天活,身上仍干里干净。二舅跟他学徒后,硬是被百十斤重的家伙压塌了肩。二舅本身羸弱矮小,挑着一担家伙前踢脚尖后碰脚跟,上岭下磡更是磕磕碰碰。师傅抄手紧跟其后,不但不助一把,反而不停呵斥着:“吃赖死的,碰坏家伙看我如何收拾你!”

一次,二舅早上挑着家伙进一大户人家门,踮起脚尖就是跨不过那道高了几公分的门槛。试了几次,前面家伙篮还是碰着石屋颈倒在了地上。师傅一见,顺手抽出一根划圆的长竹尺,兜头拦脑就是乱打。东家心疼地跑上来拦住说:“猴精师,他还是个孩子,怎经得起你这样的打。”

东家仁慈,帮着泣不成声的二舅将家伙抬进了屋里。猴精师只顾坐在上把位喝他的早茶,二舅在滴水成冰的天手淋冷水磨着斧凿刨子。待东家搬了菜饭上桌,师傅才走过来拿起磨光的斧子、刨子试一下铅笔头,见光滑无痕才放话说:“嗯,这还差不多。吃饭去,好抓紧上工。”这是二舅每天必修的第一道功课。

二舅跟师傅学箍桶的头一年,师傅根本不教他如何去做,一切全凭自己见眼生才偷着学。师傅交给他的事可不少,做不好一顿打,做慢了也是一顿打。打惯了,二舅一见师傅抄起家伙时,就本能地双手护着头部,俨然是山鸡顾了头顾不了尾。

村里人都说我二舅的手艺完全是打出来的。师傅有他这个徒弟后,名正言顺每天收取双份工钱,自然也要交付东家双倍的产品。三年期满,师傅想挽留二舅跟他合伙,工钱对半分。二舅借口说:“人家都不抢师傅的饭碗,我是你徒弟,更不想让人说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师傅无奈,只好按规矩分了一半家伙给徒弟,二舅将家伙配齐,出山单干了。

二舅单干之初,心中已然定下“做好手艺先做人”的准则,颠覆了师傅的一些陈规陋俗和不良习气。凡请二舅箍过桶的人家,都说他的事做得好,又没师傅架子。每天完成规定工件后,则利用富余时间帮东家修整些许旧木器。有时东家上高山干活中午不回家,便将早上的饭菜焐在锅里和火桶里,到了中午二舅就自己端出来吃。

有一年,二舅来我村做事,在我家一住就是两个多月。那时手艺人来我村做事,场地一般都在大祠堂里。二舅来之前,有个名气很响的中年桶匠,人称大师傅的在我们村做了五六天。大师傅听说来了一个新手同行,存心比个高低,好逼二舅走人。二舅开工第一日,大师傅与他同在一座祠堂里,同样箍的是水桶,只是中间隔了一座天井与照壁。

中年大师傅不动声色,手忙脚乱暗自使劲,中午也未敢歇息,太阳刚落山,三只精致的水桶已摆在了一堆刨花上。二舅一边和村人闲聊搭讪,一边手上忙个不停。在大师傅过来抽烟时,两担秀气的水桶同样摆在柴堆边,地上没有很多的刨花。大师傅示意他的东家把七只水桶同时拿到明堂里试水,没有一只出现渗水现象。

这时,大师傅才服气地说:“唉!想不到你做得又快又好,真是老医少匠,我甘拜下风了!”

第二天,大师傅收拾家伙换地方去了。原来请大师傅做过的人家,有人又请我二舅做了一轮,提前将二女、三女将来陪嫁用的“四喜”(鞋桶、马桶、广盆一套两个)都办齐了。二舅后来想起与大师傅暗自打擂之事,心头不免愧疚,后悔当时年轻幼稚,不懂同行应该相互关照的规矩。后来不管哪村请二舅去箍桶,他必问有无同行在,有的话,他绝不会再去。

有一年历口片三乡一镇举行手工业竞技比赛,二舅在几十名箍桶匠中,故意留了一手,得了个第二。有人不解,他却说:“天下没有第一,只有第七。我得个第二,已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二舅从无记恨过师傅对他的恶,总把师傅视为再生之父,逢年过节,节节不脱。师傅五十多岁就得了一种病,村里事多找二舅去做。二舅干活之余,尽量抽空去看望师傅,端茶,熬药什么都干。病榻上的师傅流着泪说:“我三个儿子,没一人抵得上你这徒弟。”二舅的宅心仁厚传遍了周边村庄,不意打动了上村一位美丽聪慧少女的芳心,这位少女一年后成了我的二舅妈。二舅先后收过两位徒弟,徒弟均称二舅妈为干妈。徒弟出师单干后,二舅妈照样每年给他俩做单布鞋和棉鞋各一双,杀年猪时名义上让徒弟来帮忙,其实是想他们来吃两顿好肉。然后再捎些肉、蛋、年糕、苞芦松和糖片回家过年。

到了上世纪90年代末,手工业被进步的科技所淘汰,木器产品基本让位于塑料、陶瓷、铝制品。手工业者也都纷纷放弃了老本行,人过中年的二舅,他明明知道,马桶已被痰盂取代,后来的抽水马桶又比痰盂更是高级时尚;鞋桶也因女人不再做布鞋遭到遗弃;广盆比塑料盆、铝盆笨重不再受欢迎。这些曾经作为嫁妆的“四喜”业已退出了历史舞台,更何况其它的木桶木盆。疏于农业又过了打工年龄的二舅,因挚爱那份手艺,从木器式微的缝隙中,依然敏锐地窥见了一线光亮。当他到历口镇上带两个孙女读书时,那担吃饭家伙也随身带到了出租屋。平时利用房东家门口临老街的一块空地,操起了斧凿刨子,一个个火桶、洗脚桶、饭甑等像展品一样出现在屋檐下。

镇上有居民感觉到了电火箱烤火费钱还不过瘾,冬天塑料盆、铝盆洗脚脚底生凉,钢精锅、电饭煲煮出的饭味道就是不对劲。于是,他们奔走相告来到老街,将二舅的那些木器成品抢购一空。空手而归的只好提前预订,还有店家专门来预订豆腐桶、糕甑和杀猪桶的。二舅的生意越做越红火,每年的收入相当可观。

五年前,两个孙女初中毕业去了外面读书,古稀之年的二舅完成了陪读十几年的使命,终于带着那担桶匠家伙回到了家乡。稍后,我也退休离开历口住进了县城。前段时间听我小妹说,二舅多年没上门做工了,现在耳朵重听,背驼得更厉害了,箍桶的速度也大不如从前。然而,十里八村时常有人找他定做饭甑、脚盆和火桶什么的,人们仍然需求二舅那些慢工做出来的细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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