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树上的甜点

黄山日报 2022-01-12 03:32 大字

□项丽敏

1

遇见拐枣树的那天,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起先是在健步道上发现一枝拐枣。健步道在浦溪河上游,远离城区,少有人走,地上干净得很,没有落叶,只有这枝褐色的拐枣躺在道路中间。

奇怪,路上怎么会有拐枣,谁落在这里的吗?正疑惑着,身后啪的一声,回头,地上又多了一枝。

是从空中掉落的。

仰面看,头顶上空枝桠横斜,从健步道两边伸向中间,仿佛再使一把力气,就能触摸到彼此。等等,那一簇一簇看着有些眼熟的,不正是拐枣吗?原来这路边就有拐枣树,而我此时正站在树下。

目光移到树身周围,地面厚厚的枯叶上,落了一层拐枣,与枯叶同色,不留神是看不出的。

捡起一枝拐枣,从树上掉落的速度使果肉破裂开来,对着太阳光,破裂的果肉呈金红色,弥散酒味的甜香。掰下一截,去掉顶头的籽粒,放进嘴里,一股很有力道的蜜浆从舌尖漫开。

拐枣是长在树上的甜点,是小动物和乡村孩子们冬天的零食。但我小时候并不叫它拐枣,而是随大人叫它鸡爪子。

作为被山里孩子广泛喜爱的野果,拐枣还有许多颇为可爱的别名,比如金钩子、龙爪子、万子梨、木勾榴、弯捞捞。因拐枣的形象颇像个卍字,有些地方也叫它万寿果,听起来很吉祥,简直可以包装起来做寿礼。

它还有个让人忍不住流口水的名字——木蜜。想出这个名字的人太了不起了,是怎么想出来的呢?一定是坐在树下吃够了果子,心满意足中感到些微醉意时,灵机一动,想出来的。

而《本草纲目》里,它的名字叫枳椇。“枳椇木高三四丈。叶圆大如桑柘,夏日开花,枝头结实,如鸡爪形,长寸许,纽曲开作二三歧,俨若鸡之足距,嫩时青色,经霜乃黄,嚼之味甘如蜜。”

2

在我的童年里有一棵拐枣树,无论离开童年有多远多久,只要想到它,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棵拐枣树长在村西的山岗上,太阳落山的方向,孤零零的一棵。山岗是有名字的,叫小臥岗。小臥岗是茶山坡,也是村庄的墓葬地,我未曾见过面的祖先就葬在这山上。

有两年,几乎每天都要爬到小臥岗上去,在小臥岗打蕨菜,拔笋子,山岗有一片映山红,三月里,开花的时候,就钻进去,一朵朵地摘花,一朵朵地吃,有时吃得太多,鼻腔会滚下一股热热的东西,手一摸,是流鼻血了。

春天的时候我不关心拐枣树,春天需要我关心的是地梦子和树梦子(覆盆子和悬钩子)。入夏后也不关心拐枣树,这个时候野樱桃熟了,杨梅熟了,稍不留神就会错过它们美味的季节。我关心拐枣的时候是秋天,拐枣树在这个时候开始挂果,满树的果子,藏在叶间,青绿青绿,引来鸟儿在里面钻来钻去。鸟儿们也太性急了,果子成熟还早着呢,得等它们慢慢地变成土黄,经几次霜,变成酱紫,这时的果肉已经柔软,蓄满蜜汁。

等待拐枣成熟的过程有些无聊,为了打发时间,我为自己找到一种新的游戏,蹦山。

在小臥岗的茶山坡玩蹦山最过瘾,茶山坡是梯田形,从侧面看,如同抹了黄油的千层蛋糕。我会从山顶开始往下蹦,像一只被追赶的兔子,一层一层蹦下来,摔倒了就迅速爬起,接着往下蹦,直蹦到山脚。小臥岗是黄土山,因为种着茶叶,一年会有两三次翻挖,保持土质的松软。在这样的山坡玩蹦山,摔个一千次也没关系。

不记得这游戏是我发明的,还是跟我哥后面学来的,很有可能是跟我哥学的。就连小臥岗上的拐枣树,也是他领着我找到的。

玩蹦山的游戏最好是两个人,比赛着,看谁最先蹦到山脚。但我哥不想和我比,他更喜欢拿着渔网去河里捉鱼。我也不想和我哥比,比不过他,我哥到了山上就是猴子,一转眼不见了。当我想去小臥岗蹦山,就喊上芳。芳比我小两岁,住在我家下隔壁,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在她家门口喊一声:“芳!”她就会从门口探出头,用袖子揩一下鼻涕,有时候并没有鼻涕,她还是要揩一下。

村里差不多大的孩子有十几个,只有我叫她芳,别人都叫她芳孬子。她也不在意别人怎么叫她。她很少和别的孩子玩,她妈妈不让她和别的孩子在一起,“总是被欺负,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问她是谁打的,她又不说。”

我也问过她:“芳,谁欺负你,告诉我,我给你报仇。”她低下头,这回鼻涕真挂下来了,她没有用袖子揩,任由鼻涕那么挂着。

我领着芳,从小臥岗的山脚往上爬,我们俩像两只小兽,很快就到了山顶。

芳的胆子太小了,我在前面蹦,蹦下来三四层,她还在那站着。“芳,蹦啊。”我喊她。她蹲下来,伸出一只脚,探了探,又缩回去。

“不要怕,像我这样,两脚并拢,往下蹦。”我给她做了个示范。芳开始蹦了,每蹦一层,都要大叫一声,摔个四脚朝天。

我等她蹦到身边,再和她一起往山下蹦,一起大声尖叫着,因尖叫而倍感快乐和刺激。

蹦到山脚,芳呼哧呼哧喘着气说:“不行了,心飞出来了。”

“我的心也飞出来了。”我说。

蹦山的快乐就是飞的快乐,当双脚离开地面,往下落的时候,空中那半秒钟就是在飞翔。

3

第一枝拐枣从枝头落下,已经快入冬了。

拐枣和别的野果不一样,别的野果熟透了,落下来,就只是落下果子,拐枣呢,会连着枝条一起落下。别的野果,比如野柿子、野杨梅,会把种子藏在果肉里,拐枣却不,它偏把种子挂在外面,像挂在屋檐的小铃铛。

有孩子性急,拐枣还没落,就拿了长竹竿去打,打落的拐枣有股子涩味——没有熟透的野果都有股子涩味,时间没有到的缘故。

我奶奶总爱说:“急什么呢,心急吃不到甜鸡爪。”还真没错。

第一场大雪落下来之前,村里嘴馋的孩子手里都握着拐枣,高高地举起,像举一把糖葫芦。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座山岗捡的拐枣,村里的山岗那么多,每座山都有拐枣树,而属于我的那棵拐枣树,就是小臥岗的那棵。

小臥岗的拐枣树属于我的时间也不长,不过两三年的工夫。之后,当母亲从外乡调回本村学校教书,我和哥哥放羊式的孩提生活也就结束了。

“你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母亲说,“得有个大人样。”

除了寒暑假,我再也不能随时往山上跑,不能躺在映山红的花树下做梦,不能一口气从山顶蹦到山脚,弄得一身黄泥巴也没关系。

似乎没多久,我就变成了无趣的大人,连半秒钟飞翔也不能再有的大人。

每一个孩子都会变成大人,渐渐失去做梦的快乐和飞翔的能力。大人却很难再变成孩子,除非在某个瞬间——与童年事物不期而遇的瞬间。

浦溪河边的健步道上不止一棵拐枣树,这是我第二天发现的。第二天,也就是元旦这天,我又走到那条道上,放假的缘故,路上悠闲走着的人多起来,大多是外地人,来这里度假的。

还没走到头一天发现拐枣树的地方,就看见落在地上的拐枣,转身看路边,果然有棵拐枣树,比之前见到的还要高大,几只领雀嘴鹎在树顶蹦跳鸣叫,那么欢快,显然已经饱食了浆果。

往前走几步,又见到一棵拐枣树,树上一簇一簇未落下的拐枣使我轻易认出了它。再往前走,隔着两棵苦楝树的地方,仍然还是拐枣树……一路走过去,居然有七八棵。

这里原先是一片野生树林。在没有修筑健步道之前,我曾来过,树林沿着河岸生长,从黄山北海奔流下来的河水滋养得树林茂密幽深。

这些拐枣树应该是早前就生长在这里的,不知道它们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但愿它们能够一直安身于此,无论世道如何变迁。而我也会时常走过来看望它们,看望那些因它们的存在而在此繁衍的鸟雀,像小时候一样,在春去春来的轮回里等着它们开花,结果,等它们的浆果在晚秋初冬的霜风里慢慢成熟,蓄满甜汁,安静地落下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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