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的居所

西安晚报 2020-08-14 23:55 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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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兆祥

在古徽州,遍及山山水水的徽居,俨然徽人书写在徽州大地上的诗行与简谱——合辙、押韵,又悠扬、圆润。

踏上古徽州的土地后,人们惊叹于徽式居所高墙大屋凸显的古朴、敦厚与典雅,以及埋藏在简朴外表背后的灵逸与超然;人们惊讶于一抔泥土、一块石头、一撮纸筋,在徽人的手里竟然可以点石成金,出神入化般构建出一幢幢高墙大屋。它们的普通与率性,成就了徽人的梦想,也收获着后来者的惊喜。

从明中后期开始,徽商走上中国的商业舞台。他们经营的行当以盐、典当、茶叶、木材为主,其次为米、谷、棉布、丝绸、纸、墨、瓷器等。经商致富后的徽商,心心念念着故土,往往要耗费巨资在家乡大兴土木,建造高墙大屋、祠堂、园林,修桥造路。他们不仅为自己打造了一座座气势恢宏的后花园,也潜心于公益事业的投入,在一座村庄、一支宗族、一个家庭之中存储着自己的追求与梦想。

于是,在这片贫瘠而又富饶的徽州土地上,一幢幢粉墙黛瓦、飞檐翘角的徽式居所,巧妙、和谐地散布在山前水后、林间地头。它们与苍翠、耸峙的群山,与蜿蜒、低回的溪流相互应和,被金黄的稻穗、翠绿的菜蔬和火红的枫叶点缀,恰似一幅不朽的田园画卷。

可是,在徽州,别以为徽式居所仅仅是泥土、石头与纸筋的产物。不错,是它们构成了徽居坚硬的外壳、张扬了徽州商人刚毅的性格。这种刚强是以厚实的墙体、坚固的青石门坊,甚至,还以挺立在门口的石狮、石鼓、石凳的方式呈现出来的。

正如一个再坚强的人,都暗含着一颗柔软的心一样,徽式居所高耸、阔达、稳健的高墙大屋的背后,也潜藏着一颗柔软、温润的心脏,它被精明的徽商以一种木质的形式掩藏在徽居坚硬外壳里面。如果说,徽居的外壳体现出来的是徽商外在的、彰显的一面,那么,徽居外壳里面的木质构件就是徽商内在的、隐秘的一面了。徽商们经商的成功、辉煌和荣耀,是光鲜的。这种光鲜是包裹着他们的“重重的壳”,外人始终无法抵达他们的心房。徽商背井离乡外出经商的坎坷、磨难和失意,徽商情感世界的跌宕,是他们无法言说的隐痛。仿佛,家乡的、宗族的、家庭的进退,甚至,道德的、伦理的、精神的高下,——所有的荣辱,都被高而厚的外墙屏蔽了。可以说,高墙背后的木质的居所,是承载与安放他们灵魂的载体。从这个意义出发,与其说徽居是石质的居所,毋宁说,徽居是木质的居所。

徽州多山,有黄山、齐云山、牯牛降,还有位于皖赣交界处的大鄣山。境内峰峦叠嶂,古木参天,杉树、松树、樟树、栎树、槠树等树种遍及山野,木材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最大限度地满足了徽人建房造屋的需求。徽人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在徽州,建一栋房子,首先要考虑的,不是砖、石和瓦这些石质的材料,而是木头。在地基上首先矗立起来的是木质的屋架——不管是两层、三层,还是四层。木质的屋架是房屋的主体。木质的屋架搭好后,房子也就成形了。这意味着,在徽州,房和屋是分开的。房,是指木屋架;屋,专指包裹房子的外墙。整幢房屋的重量,绝大部分由木质的屋架——房子——承受了。在古徽州,有“墙倒房不塌”的说法,足以证明房的重要性。外墙,似乎只起着遮蔽房子的作用。当然,房屋最初示人的毕竟是外墙,外墙如同一个人的外貌,所以,外墙也起到了装饰、美化房屋的作用。

在古徽州,徽式居所分官宅和民居。它们的形制泾渭分明。没有进学,没有官职,不得修造几重门罩(门楼),更不得以“府”“第”命名;台阶,也不能设置为三级;就连门口摆放的石质物件,也要符合形制。这些制约,使得徽式居所外墙的艺术效果大为受限,功能也较为单一。可是,所有的规制,并没有对徽居内部的构件、装饰、雕刻和摆设加以限制。徽商大可在木质的居所里与官宅一拼高下。

木质的居所,已然成了徽商的竞技场,更是一湾安妥心灵的避风港。

在被誉为“清代庄园”的婺源延村,一座宅名为余庆堂的徽居,其院门低调、内敛,可是它的大门口,却奢华、繁复,整个门罩全是砖雕,图案花纹富丽、精美,与典雅的石库门合在一起,简直就是一个“商”字的翻版。这是否徽式居所的一个创新和隐喻,不得而知。

进入徽式居所的内部,一股与徽居的高墙截然不同的、带着柔和气质的木香悄然而至。观者不由自主地被一种由木质元素营造出来的包容、妥帖氛围裹挟,似乎聆听到了百年前叱咤风云的徽商的心跳。徽居内部的天井、堂前、两厢、退步,无一例外地被木头所围合。除了青石板地、石门槛,几乎见不到一块砖、一块石头。全是木头的聚会、木质的盛宴。室内几乎所有的构件,柱子、房梁、额坊、板壁、雀替、翘檐、护净、窗框,都是木质的。木头上还雕刻着传统戏文,雕刻着祥符瑞兽、梅兰竹菊等实在的或虚拟的动植物。这些雕刻,就是精美绝伦的徽州“三雕”艺术之一的木雕。

在思溪村面积最大的徽式居所——敬序堂,我看到正堂的额坊、侧坊和回廊上都雕刻着戏剧故事、人物传说。人物和场景栩栩如生,令人惊讶。在它的客馆里,欣赏到了客厅上方的藻井。藻井为长方形立面,室顶周圈的如意斗栱密布。斗栱下平綦枋侧面的木刻浮雕,美轮美奂。平綦枋上一边是石榴喜鹊图,另一边是佛手锦鸡图,平綦枋下转角处设置雕花撑栱。撑拱上雕刻着几串葡萄。葡萄意为多子多福。客厅前檐设廊轩,梁架为撑栱托檩条结构。其木雕也是巧夺天工。廊轩的撑拱是活灵活现的荷叶木雕,寓意和和美美。檩条的两端搭在垂花柱上,垂花柱固定在墙壁上,以边板护衬。柱子底部雕刻有篾丝花篮和几束葵花加以饰衬。尤以篾丝花篮最为逼真,仿佛在边板上悬挂着的是一只真正细竹丝篾编织的花篮!令人叹为观止。由此可见,木质的可塑性,以及木质的亲和力,使徽人的智慧与情感得以灵动飞扬,像一匹骏马,找到了一片无垠的草原,有了自由驰骋的舞台。木质的居所,是徽商最后的归宿。

与古徽州徽式民居相比,徽州的官宅,在“房”的考量上,似乎要简约和随意多了。或许,徽州的官吏与徽州的商人志趣、追求不同,他们不需要在木质的居所里像徽商一样,寄寓一颗兼具恭谦又追名逐利的矛盾之心吧。这一点,只要走进婺源县理坑村的官宅,就一目了然。在清代顺治年间司马余维枢的府第“司马第”官宅面前,我看到这幢已有350年历史的宅第,门楼简洁却宏阔,大门气宇轩昂,檐下有灵芝砖四块,枋头作云卷,脊端有鳌鱼。花枋间刻“司马第”三字。从外表一眼便知是官宅。可是,司马第内部的居所,无论是木材的质地,还是木雕的工艺,比起“敬序堂”来,都要差上一截了。倒是像司马第、大夫第、尚书第,以及天官上卿府第等官宅,似乎看重在石头上的用意。比如司马第正堂中央有一块硕大的正方形青石板,当地人称“团圆石”。据说一家人除夕吃团圆饭,桌子、椅子、板凳,以及所有的人都聚在这块青石板上。一块青石板承载了一家人。这是我见过的一块铺砌在居所里最大的青石板。尽管它们的主人退隐江湖后,颇受家乡人的爱戴与尊崇,德高望重,堪称人瑞。但是,心静如水抑或如履薄冰,同样是其宿命。别说是木质的居所,就是铜墙铁壁,也难藏下一颗真正属于自己的心。

木质的居所,随着时间的流逝,必然会变质、朽烂,远不及石质居所久远。想要不朽,当选择石头。那么,精明的徽商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吗?非也。木质具有良好的视觉、触觉和嗅觉功能。木质自然形成的纹理,木质一年四季处于常温的特性,木质多空隙营造出来的安静感,木质冬暖夏凉的舒适性,以及不同的木质散发出来的木香,都切合徽商的心境与希冀。这是任何石质的物质都不具备的。徽商们在外经商,成也好,败也罢,最放不下的是家园和亲人。只要家还在,他们的“词典”里就没有“失败”二字。家乡的那扇院门,徽居的那扇大门,永远向他们敞开胸怀。木质的居所,以博大无私的宽容、大度,接纳和安妥了徽商们所有的荣辱。

去年暑假,我在浙源虹关村,见到了一幢徽居的废墟。它的外墙几乎全部坍塌,只残留着半人高的青石基脚。可是,房屋的木质屋架依旧基本完好。正梁、额坊、侧坊上依稀可辨精美的木雕,好像有吕布戏貂蝉的戏文,还有日映夏荷、三阳(羊)开泰的吉祥图案。木质楼梯赫然凸显,只是担心楼梯板朽烂,不敢踩踏。烈日下,狗尾巴草、蒿草,在坍圮的墙上摇曳,不知名的小草,在废墟的石板缝里顽强地生长。我感慨万千。失却了外墙的徽居,似剥了皮的水牛,过往的美好与倔强荡然无存。这样想来,木质的居所,还是要套上一件石质的外衣吧。也许,当年的徽人也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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