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者|南京长江大桥志愿者14年救334人:尽力做盏油灯
南京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国庆已过去两天时间,妻子和女儿去黄山游玩,陈思却没有去。他说自己走不开,还要坚守大桥,每天巡江十公里。
大桥救人这件事,陈思一做就做了十四年,但他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坚持了这么久。
一有时间,陈思便骑着电瓶车去南京长江大桥附近巡逻,遇上想要跳桥的,他大手一挥,拦住来往的车辆,飞奔去救人;看到“情绪不对”的,他也不远不近地跟着,或上前搭讪聊天,他每日提心吊胆,仿佛自己是这座桥的主人。
如果被救者情绪不稳定,陈思会把他们带到自己租下的“心灵驿站”谈心、休息,有时不放心,还要把人送回家才放手。今年49岁的陈思和他的“心灵驿站”。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温潇潇 图(除署名外)喝了点小酒,陈思笑着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自己做事没有定性:换过太多工作,却没能留下一样爱好。
不过,截至2017年9月19日,被陈思从大桥或者附近江滩救下的轻生者已有334人。这些人都被陈思细心地记录下来,他们在大桥上有实际的跳桥举动,或者在与陈思的聊天中透露出要轻生的想法。
今年49岁的陈思,染黑过的头发仍现出花白。由于长期的暴晒,大片的红疹附在他的两只胳膊上。他体型微胖,眼睛眯成一条线,一张口——音色洪量,时不时夹杂着几句国骂。
“要让他们从自己的故事开始讲,不能直接问,这叫做引子。”陈思会与人沟通,遇到事仿佛就知道该怎么说。前几分钟还沉浸在绝望里的轻生者,听他说话,大多数不一会儿就愿意跟他一起去吃饭,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几十斤的心理书籍
“听她提起了小孩,我猜是因为儿女不孝。”陈思把志愿者叫出驿站门外,压低声音,“现在先不沟通,等老人家定定心,她这么大岁数,也不是不懂理的人。”
这是陈思救下的第334个人——一名70岁的老太。
那天是9月16日,周六,早上的太阳火辣辣的,沿江的防洪堤上丝毫感觉不到秋天的气息。正在这里巡逻的陈思突然看到一个老人独自在远处江边来回踱步。他凭直觉判断“有问题”,便连忙把电瓶车停在防洪堤上,向江边跑去。等他到了跟前,发现老人已在江边蹲下。
随后,他拍了张老人的背影,快速发了条朋友圈:“救人,紧急送往驿站中,希望有时间的志愿者助我。”陈思和救下的老太合影,一起午饭后,老人露出了笑容。
从2003年开始救人至今,陈思养成了一个习惯——喜欢观察人,无论是马路边上垂头丧气的保洁工,还是水边低头看手机的年轻男女,有时为了看一个眼神,他会坚持绕到人的正面,如果对方眼神落寞、姿态僵硬,就很可能会被陈思列为看护对象,非得确认没有轻生举动他才会离开。
被救下的老人坐在驿站房间里,默不作声,和没开灯的室内背景融为一体。陈思站起身,给瘦小的身影端去一杯水。
每每救下轻生者,陈思总会请他们去附近的饭馆吃饭、聊天。对于这个老人,陈思在饭桌上丝毫不提先前的事。他和志愿者聊着家常,时不时不经意地“忆苦思甜”:“你们老人家一辈吃过苦啊,现在不至于了,什么都不是事”,或者念叨自家兄弟“不孝顺”的往事。饭吃到一半,老人已经开始主动夹菜,甚至开始主动招呼几个年纪小的志愿者。
在陈思还年幼的时候,由于奶奶在村里德高望重,常常给邻里调解矛盾,他从小便看着奶奶劝好一对对闹矛盾要死要活的小两口,以及要喝农药自杀的人。那时候他面对生死纠纷,内心充满恐惧。
而如今,陈思懂得如何把力量揉进话里,带给失去希望的人。“好多人被救的时候是被我吓住的,我给他水说,‘你喝了,你的事情我知道怎么办\’,也许我还没想出来,但他迷茫中就有个方向。”说到这里,陈思被自己的小技巧逗乐,“对待不同人不是千篇一律的。”
有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被人偷了打工钱,没钱给要剖腹产的妻子做手术,一时想寻死,被陈思救了下来。陈思听说他擅长做猪头肉,便买来猪头让他露厨艺,对方一忙起来,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1990年,陈思从江苏宿迁老家到南京打工。有一次,他在地摊上看到图书馆处理的书,两块钱一斤,碰巧翻到弗洛伊德读得痴迷,就买下几十斤心理学相关的书。1997年到2005年,陈思在江北经营他的小卖部期间,他总会忍不住拿书里看到的和顾客的心态去比对。
“我要是不救人,去做反扒,这街上几个小偷我一眼也就能看出来。”
刚来南京没多久,陈思跟人做工程被骗,一度想逃回老家,却被年长于他的同乡劝住,老乡的这句话他念了又念:“他告诉我每天能在这里吃上豆浆油条,总好过在老家喝盐碱水,咱就不能跟城里人比喝牛奶。”之后,他卖过菜,跟人学过看相,最困窘的时候捡过塑料瓶,但再也没想过轻易放弃。
不过,那时的陈思没想到的是,自己即将踏上一条救人之路。他也不会知道,这条路竟然如此漫长。江北江滩上,一男子面对江面玩手机,远处便是大桥,过了十几分钟,男子离开。
多拉一些生命回来
2000年的一天,陈思从江北去江南办事,因为事情不顺利而提早回程,便决定转转南京长江大桥。
刚走上桥没多久,就看到一个20岁出头的姑娘边哭边把身子探出了桥栏外。陈思吓了一跳,赶紧跑到附近桥头堡的售票处寻求工作人员的帮助,却被对方告知“不能擅离职守”。陈思一听,心凉了大半截,当即决定直接救人。他现在还记得,姑娘被他抱下来的时候就像一团棉花,全身都使不上劲。知道对方被传销骗了5000元钱,他托人帮姑娘凑了点钱,送她到火车站回家。
这次经历让陈思知道,人是可以被救的。
真正让陈思下定决心定期巡逻救人是在三年后。那天陈思在看电视,他眼睁睁看着屏幕里一个人从大桥上坠落,掉在江滩上,头着地,瘪了。他至今脑海中还能浮现出那个人脖子上金项链反着光的画面。屏幕下方出现一行字:“2003年9月10日,今天是第一个世界预防自杀日”。
三天内,当地电视台接连报道了两起大桥自杀事件。
陈思立马想起了三年前的救人经历,突然觉得自己也可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陈思的大桥日记,从2013年9月19日开始记起。
九天之后,陈思激动地写下“大桥日记”的第一篇,他开篇写道:“从今日开始,我准备将毕生的精力用到人类灵魂挽救工作中去。虽然我没有很多钱,但是我有时间、有力气。我有这方面的特长,我有责任,我应该这样去从死神之手多拉一些生命回来!”
从此,平时只要有时间,陈思就骑着摩托车上桥巡逻。南京长江大桥4588米长的公路桥上可以并行四辆大卡车,人行道紧靠两侧桥栏,水面到主跨桥身的距离约为24米。陈思从南到北再折返,周末能巡上一天。
自 1968年建成通车以来,南京长江大桥上屡屡发生跳桥自杀事件。有很多轻生者,陈思救不下来,其中一些让他至今内心难安。
2011年8月的一天,陈思在桥上遇到一名正在哭泣的女子,对方情绪激动,诉说自己和丈夫不合、活得太累,陈思正拽住女子准备下桥时,看到不远处一名男子坐在地上,背靠桥栏,手还在笔记本电脑上敲着,神色恍惚。
陈思一边拽着女子,一边试图跟男子沟通,跟两人僵持了十几分钟后,他决定先送女子下桥。然而,二十分钟后,当陈思赶回桥上,却只看到男子留下的电脑。路人正在报警,说男子刚跳下大桥。
也有癌症晚期的人,靠杜伦丁挨着日子。陈思把他们救下来后,对方掏根烟递给他:“师傅你让我受这个罪干什么,我活着要花钱治,治又治不好。”
“但我还是要劝,我会跟他们讲,‘人还是要给后人做榜样的,不能一遇到困难就这样走\’。我会看着他们下桥,如果上桥我还拦下去,但是大多数最后都不了了之。”讲这段时,陈思的语速放慢,仿佛重现了劝人时被噎住的场面。”
“真想自杀的人,生的欲望和死的诱惑同时存在,这时候人极端矛盾,一句话可能就改变生死,所以宁愿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南京市心理危机干预中心主任、心理学博士张纯告诉澎湃新闻。
爬上桥栏的人,在陈思眼里都脱去了身份,只是走失的生命。陈思透过媒体和博客一遍遍发声:想死的人其实都是善良的人。“他们只是想解决痛苦,而不是害人,如果是后者,就不会想自杀。”陈思的朋友圈,他呼吁社会对轻生者们更多关爱,因为他们的内心世界并非恨,而是没了爱。 受访者供图
隐匿的情绪
2004年,开始有媒体关注陈思大桥救人的经历。那段时间他很怕记者,担心自己名誉高了,如果停下来不救了会被人骂。
但很多被他救的轻生者声称以后还要来跳桥,这让陈思觉得,救人的事没办法停下来。
2006年,持续救人两年多后,陈思在网络日记里写道:“我不仅仅要守护一座桥,更要人们一起守住心。我的行动对我而言只是一部分,可轻生者对他的家庭而言,却意味着全部。”
挽救生命,就意味着可能面临同等的生命危险。
有一次,看到马路对面已经翻上桥栏的人,陈思连忙给来往的车辆打手势要横穿马路去救人,但是没人停下来。眼见轻生者随时可能掉下去,陈思硬着头皮骑上摩托车硬闯,当他拉住那人的时候,他的人连车已经被撞在桥栏上,右腿膝盖开始大面积流血。
陈思的右眉角也曾被穿着高跟鞋、身子探出桥栏的女人一脚蹬上去,曾跟随陈思巡桥近十年的志愿者朱海军回忆,“当时差点戳了个洞”。
“被救的人控制不住自己,他们会激烈反抗,你拉他还有可能被他拉下去,有的人不反抗,但是很绝望,不愿意开口沟通。”朱海军说。“岸边吐芽的柳枝。啊!春天快来到了,严寒再不可怕!”陈思在朋友圈中写道。 受访者供图
累积的负面情绪多了,陈思也要找机会发泄。他每年都会选最热和最冷的日子去寺庙待上三五天,因为春天和冬天是他总结出的“救人淡季”。在庙里,陈思听老和尚念经,光脚走在山间,向花草倾吐困难和委屈,才能再次找回自己的“正能量”。
2008年初,当代艺术家、现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邱志杰找到陈思,希望为他的“南京长江大桥自杀现象干预计划”系列展览寻找自杀者案例。邱志杰想出的一个缓解轻生者情绪的办法被陈思沿用至今:描红陶行知的题字“想一想,死不得”。为了展览效果,邱志杰借走了陈思的巡逻摩托车,给他换了新车,又几次资助了他的救人计划。陶行知曾题字:想一想,死不得。借助艺术家邱志杰的创意,陈思让被救下的人描红这几个字,用来平复心情。
大约同一年,南京大学心理学外籍教师凯伦主动联系陈思,表示可以协助他做心理指导,并推荐南大的学生加入他的志愿工作。
那段时光,陈思逐渐感觉到体现了自我价值,“感觉自己很有用,别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不过,大多数时间,陈思都是独自一人行动。他没有主动寻找、招募其他志愿者的意识,认为会给别人添麻烦。跟随协助他巡桥救人的志愿者以大学生居多,其次是社会人士,还有少数被他救的人,而绝大多数人都是主动联系他帮忙。
2011年夏天,陈思一个月救了八个人,其中几个女子留住在驿站。因为陪护人手不够,有段时间他不得不天天待在驿站。他的妻子最终情绪爆发,要跟他离婚。这件事他很少跟别人提起,不过那一天的网络日记“出卖”了他的情绪,他声称自己可能再也救不了人。
陈思后来如何安慰妻子,妻子又如何默认了他“疯狂”救人的行为,无人知晓。但两个月后,网络日记又有了新的更新。
陈思也曾想过成立团队或基金会救人,但最终都因个人力量薄弱而不了了之。至于救人涉及到的房租、饮食、交通等费用,除了一家基金会给他每月5000元的支持外,全靠好心人的资助和他个人的投入,他把资助尽可能地一笔笔记进日记中。
截至2017年9月19日,据陈思个人不完全统计,十四年来大桥救人的花费总计82.575万元,共成功救助轻生者334人。
尽力做盏油灯
2017年初,陈思发了一条朋友圈:“现在的巡江我有一种透支的感觉,一身汗转眼不见了、转眼又是一身汗!突然服老的心让我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对不起的还将继续,能对起的仍需努力。”2017年2月26日,陈思在朋友圈发文:“对不起的还将继续,能对起的仍需努力”。 受访者供图
2016年10月底,大桥封闭修缮,以往的巡桥变成了沿江巡逻,江北、江南各十公里。由于交通不便,大学生志愿者也少了很多,陈思在驿站台历的一页上写下了不到十个社会志愿者的联系方式。
令陈思烦恼的还有几个心灵驿站的停用:南京市浦口团委2014年协助成立的心灵驿站因年检材料不合格而被收回,另一处他个人租下的驿站也因拆迁而告终。
目前唯一留下的心灵驿站在陈思家附近,在南京主城区的北部。随着房租飙升,驿站的面积也在迅速“妥协”:从最初的80平方米缩减为如今的50平方米。“心灵驿站”的其中一个房间,被救下的人如果情况严重,会在这里休息、留住。
与此同时,全国各地咨询心理问题的电话仍旧源源不断地打给陈思。十四年来,他统计出的接受心理咨询诉苦的人数有9809位,平均每天要接待大约两个人。
志愿者朱海军觉得,如果有组织能替代陈思的工作,陈思肯定是愿意的,但如今他只能一个人撑着。
2017年8月,世界卫生组织官网发布消息:全世界平均每40秒钟就有一人死于自杀,对所有国家来说,自杀都是一个严重的公共安全问题。而自杀是可以预防的。
“有人跳桥,我们争取和警方一起出现在现场,和当事人谈话,评估他的风险,并告知他的家属。评估的结果如果是抑郁症,可以去医院治疗,如果是心理问题,我们会给家属对应的建议和提醒。”张纯说。这是他所在的南京市心理危机干预中心总结出的“社工模式”,希望对轻生者给予心理救济。
不过,这种模式目前举步维艰。
自杀这个词仿佛总是与羞耻和忌讳有关。公安部门缺乏针对自杀行为的心理专家,就连轻生者的家属,面对志愿者的回访和关心,也常常破口大骂,似乎认为这是一种诅咒。
对此,张纯认为,社会有必要建立“心理救济”的制度,设置针对自杀心理救济的专业机构,配备专业的警务人员,“至少从法理上支持这些工作,才会取得更多人的理解和信任”。
对于陈思来说,他已无力考虑这些。
“我没有计划,我已经挪不开时间去计划,我知道大桥仍然还有人轻生,我知道我的力量太小,我只能尽力的做盏油灯,希望为他们照亮一程,哪怕微不足道的帮助。”陈思在网络日记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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