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人生地理(七) 黄州:一蓑烟雨任平生

眉山日报 2022-04-08 11:24 大字

乌台诗案的处罚是贬苏东坡为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文。就是说,他的团练副使是虚职。他本人未经批准不得离开黄州。更重要的是,没有俸禄。

元丰三年大年初一这天,当开封一派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时,苏东坡带着苏迈踏上了前往黄州的路。杳无人迹的茫茫雪原上,他们踩出了几行歪斜的脚印,随即又被风雪一一吞没。

十天后,苏东坡来到河南陈州,这里同样风雪交加。驿道旁,苏东坡的弟弟苏子由凄然相迎。此时,因受哥哥牵连,苏子由被贬到陈州几百里外的江西筠州任盐酒税监,穷困潦倒的他不得不替哥哥供养暂时还不能随行同往黄州的家小。三天后,雪后初霁,兄弟俩在陈州洒泪而别,各奔一方。

苏东坡时代的黄州属淮南西路,隔江而望的武昌(古武昌,在今湖北鄂州市)属于荆湖北路,黄州类似于两省交界地带。自从安史之乱后,黄州日益衰落,人口稀少,经济凋敝。

二月初一,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后,苏东坡看到了万里长江翻涌的雪浪,无边无际的大雪被抛在了身后。他终于抵达了贬谪地黄州,迎面吹来的是早春二月的南国春风。陌生的城池,迥异的风物,捉襟见肘的经济,难以预料的世事和前途,当诸多忧虑萦绕于心,苏东坡通过一首词表达了初到黄州的寂寞和不安: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以戴罪之身贬谪黄州,虽然政治上还拥有团练副使的虚衔,但此时的苏东坡是一个没有工资的编外官员。为了用有限的积蓄对付无限的光阴,苏东坡执行了“计划经济”:他规定每天只能用150钱。具体办法是每月拿出4500钱,分作30份,一份份悬挂于屋梁上,每天早晨用叉子挑一份下来,然后藏起叉子。即便150钱不够用,也决不再取。一旦有节余,便放进一只竹筒。等到竹筒里的钱足够多时,再邀约朋友,或是与身边的两个女人——夫人王闰之和侍妾王朝云共饮。

苏东坡预算了一下,按这种用度,积蓄大概可以支撑一年。那么,一年以后怎么办?妻子忧心忡忡,朋友也替他着急。苏东坡却说:“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

又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到来时,苏东坡果然找到了水到渠成的途径。在朋友的帮助下,官方同意苏东坡开垦约50亩荒地。这片荒地是一座军营的旧址。对土地和耕种,苏东坡并不陌生。在老家眉州,苏家就有土地数十亩。在徐州等地任地方官时,依照宋朝官员的待遇,俸禄之外,他还有近百亩叫职田的土地。只是,与以往那些肥沃的田地相比,苏东坡在黄州开垦的荒地贫瘠而单薄。

但是,再贫瘠的土地,只要有阳光和雨水,只要播下希望的种子,总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开荒耕种的岁月,苏东坡买了一头牛,以及锄头、水桶、镰刀之类的农具。劳作时,他头戴一顶遮雨也遮阳的竹笠在田间挥汗如雨。看上去,既不像名动天下的风流诗人,也不像曾官至知州的帝国官员。他已成为一个地地道道双手劳作慰藉心灵的农夫。

耕种第一年,苏东坡的土地丰收了。他让妻子用小麦杂以小米做饭,这种粗粮对吃惯了大米的人来说难以下咽,孩子们开玩笑说是在“嚼虱子”,夫人王闰之则笑称是“新鲜二红饭”,只有苏东坡安之若素,吃得津津有味。

苏东坡在黄州的居所有两处,一处是为了耕种方便而修建的雪堂,一处是刚来黄州时居住的临皋亭。苏东坡毕竟是诗人,是生活的艺术家,他在桑树和果树之外,还种了不少腊梅。每年冬天,寒梅竞发,幽香沁人,诗人徘徊在这片疏影横斜的梅林,眼神渐渐变得辽远而空寂。他不再是头戴竹笠的农夫,他依然是执掌汉字军团的统帅。

多年后,另一位大师来到黄州,他感慨万千地看到雪堂还在,院中梅花依旧、桑树依旧。雪堂正中挂着苏东坡的画像:他身着紫袍,头戴黑帽,手拿拐杖,倚坐石上。这位感慨万千的大师就是陆游。此时,苏东坡已经去世近七十年了,而苏东坡离开黄州,更是相距了八十六载春秋。

到黄州后的第一个中秋节,苏东坡填了一首词: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这首《西江月》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诗人内心的秘密:那是一种贬谪后的悲愤与悲凉。中秋之夜,唯有独自把盏。凄凉之际,不由想起远方的弟弟。

时间是医治创伤最好的医生,苏东坡受到的伤害也必将被时间治愈。更何况,除了时间这个医生外,苏东坡还可以借助美食和美景。就美食而言,贬居黄州的苏东坡虽然清贫,却因地制宜地发明了东坡肘子、东坡鱼和东坡汤等家常饮食。它们和芬芳的美酒一道,共同抚慰诗人的愁肠。

至于美景,那就是赤壁。长江上有两个赤壁。上游的赤壁在今天的赤壁市,下游的赤壁就是黄州赤壁。历史上,曾发生过大战的赤壁是上游那个,人称武赤壁;而下游的黄州赤壁,因了苏东坡的诗文,人称文赤壁。苏东坡知道此赤壁非彼赤壁,但这并不妨碍他巧妙地移花接木——他把古代的战场平移到了自己所在的黄州赤壁。

对苏东坡而言,黄州赤壁是否就是昔年曹操的战场,是否真正具有天地之大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从这灵性的山水间感觉到了生命的短暂、韶华的易逝和人世的无常。他要享受生命,趁着还有身体,趁着还有自由的呼吸。他要及时行乐,及时寻找幸福——即使身处逆境,即使沦为朝廷罪臣。

黄州居住几年后,苏东坡的另一首词,向我们透露出了他经过美食美景调节后的内心已变得从容洒脱,与刚来黄州时那首《西江月》相比,这首《定风波》宛如另一个人的作品: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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