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梧桐树 □葛书攀
题记:所谓故乡,原来都是心底那一抹思念的时光。
一直以为,梧桐树只能生长在北方。春季的桐香,夏日的荫凉,深秋的萧索,冬日的蕴藏,像极了人生的轮回。吐故纳新,一季芬芳,梧桐树向世人阐释着生命的韵律,时光的飞短流长。
十多年前,背负着亲友的希冀和少年的痴狂,一人独行,鲜衣轻裘,我来到两千公里外的岭南异乡。没有乡音的纯熟,没有故土的模样,脚下的土地从黄色变成殷红,鲜明的四季只剩下梅雨和赤热,我忽然间感受不到原本滋生于内心的信仰。那微弱的未来之光,在南风的吹拂下,仿若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颤颤巍巍,摇摆不定。我以为,离开了生命开始的地方,是否就意味着灵魂的消亡!
“长江以北,黄河以南。”我曾如此骄傲地向身边的每个人这样介绍自己的家乡。那里有平整的土地,和放眼望不到边的麦黄,当然还有一排排傲然挺立的梧桐树,恣意芬芳。村舍前,庭院旁,沟渠畔,淡紫色的桐花伴着青色的砖墙飘落在农家人荷锄而归的肩膀上,涤荡着农家女豆蔻年华的沁香,播撒出青葱少年驰骋千里的梦想。
那一串串摇曳的淡紫色,从脚下印入心底,从身前洒向远方,深深浅浅,曼妙而又朴实,温润不失张扬。那是祖辈开拓家园的身影,是风中不曾遗忘的时光,是我生命开始的地方。我曾天真的以为,守住那片梧桐树,此生便不会再有忧伤,便不会生而彷徨。
然而,当雪花顽劣的飞奔袭来,梧桐树的枝叶却再也抵挡不住大自然的重量。凛冬不期而至,龟裂的冻土再也没有充足的给养。绚烂过后,梧桐树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在北风的怒嚎中诚惶诚恐地坚守着。尽管还有未曾放逐的梦想,它也只能选择来年绽放。曾经的光鲜和芬芳,就这样被光阴清算得一干二净。
没有哪一次的成长不需要经历刻骨的阵痛。望着蜷缩在院角的梧桐树,我怅然若失,内心过往的纯净与青涩,仿若穿越时光的隧道,一梦千年。终于,在下一次梧桐花开的前夜,我从那条曾经荷锄而归的农家小路走出了那片桐树林。
夜雨江南,一个人码字,一个人怀想。故乡的时光犹如春雨里洗过的梧桐叶,在寂静的心头,洒落轻盈的声响。每一个伏案疾书的夜晚,我都会不自然地想起故乡的梧桐树。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纳兰的诗词将已逝恋人的身影与梧桐的意象串联,让人心生怜悯。“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竹坡居士同样赋予了梧桐离别的哀音。“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纵是飘逸豪迈如诗仙,也借梧桐落叶之象表惜别之情。沉醉在古人如泣如诉的字里行间,我没有理由不念起故乡的那一树一叶。奈何,南国的水土生长不出故乡的梧桐,自然也无法抚慰内心的乡愁。
这样想着,慢慢也就不再对此抱有任何幻想,不再期待再见梧桐的归期。
日子就这样在淡淡的哀愁和深深的怀想中潺潺流过。直到一日,秋雨沥沥,我独自撑起一把油纸伞走往城区的路上。路的名字叫凤梧路,路旁一排红砖灰瓦的别墅,起名叫梧桐苑。我心里不觉一惊,抬眼望去,路旁一排高大的乔木,青色的树干,阔大的树叶,一枝淡紫色的花串在绿树繁枝的映衬下格外清灵,恰似一串紫色的风铃,在秋风秋雨中恣意摇曳。
桐花!梧桐树!
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甩掉手中的油纸伞,向着梧桐树狂奔而去。那一瞬间,我枯萎已久的内心突然间茂盛地活了起来。我深深靠近那棵梧桐树,倾听它的声音,仰望它的容颜。它还是那样的从容不迫,还是那样的精致洒脱。那斑驳纵横的树干,深藏着游子太多的乡愁;那阔大的梧桐叶,承载着曾经年少时太多的痴狂;那一串淡紫色的风铃,唤醒了一颗哀怨许久的灵魂。
秋雨,还在沥沥不停,仿佛在用这流动的芬芳,洗涤我眼前的疑惑和经年的忧伤。古语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然而,这习惯了四季轮回的梧桐树犹能在岭南的深秋中择机绽放,人又有何不可?
念起于此,我再次抬头默默注视着那一树新凉,回想起乡间小道上一路的芬芳,不禁若有所悟。所谓故乡,原来都是心底那一抹思念的时光。
回首向来情归处,此生他乡作故乡。深深凝望之后,我拾起地上的油纸伞,轻轻离去。身后那一串紫色的风铃,清灵依旧。
又见梧桐树,我终于给自己的灵魂找到了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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