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骨老公公和他的儿子们
在1960年代至1980年代,排骨老公公绝对是这个大杂院里住得最阔绰的人了。他住在外婆家对门的一间漆黑房间里,房间足有十五平米。
但这个房间有个缺陷,仅一门一窗,且都在过道里,房间里又闷又暗,需终日开灯。1960年代房屋大修时,将一扇对开窗改成四扇连开的大窗,但窗子还在过道里,无法改变房间的采光和通风。
排骨老公公姓季,平时就他一个人住。他是川沙人,老婆和八个子女都在川沙老家。上海人形容人很精瘦,便讲这人是排骨精。但是,排骨老公公很胖很壮,五十岁左右,寸头团脸,身材不高,两臂粗壮有力,他的嗓音尖厉响亮。在家的时候,他和蔼慈祥,犹如弥勒。
一个腊月的早上,外公带我去八仙桥菜场看他,在熙熙攘攘的菜场里,他胸前戴着黑色人造革围兜,手臂上套一副黑色人造革袖套,头上戴一顶帽舌软塌塌的黑灰色人民帽。他面容疲惫,胡子拉碴,动作麻利。我感到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乘凉的夏夜
夏天的夜晚,大杂院里的人都会到老大沽路上去乘凉。
1960年代,电扇还是奢侈品。当时,在周围一些企业的生产车间,夏天为了通风降温,在房顶吊装了许多大木片,每片木头片都大于一平方,薄如硬纸箱片,用绳子串联起来,在绳子一头进行牵拉。在绳子一拉一放中,屋顶的大木片来回扇动起来,产生了风。最早,绳子是用人工拉的,后来用马达带动一条皮带,皮带带动一个偏心轮,牵拉这些木风叶。
普通家庭到了晚上,洗了澡,吃了饭,一人一把小竹椅或小板凳,一把蒲扇,陆续来到老大沽路上,三五个邻居围成一圈,喝着凉开水,聊着家常。甚至天黑前,就有人把竹椅板凳摆放好,围个圈,占好地。然后打来井水,泼到马路上,给自己晚上要乘凉的地面先降降温。
那时候,老大沽路算是一条小路。除了给马立斯菜场送菜的车和来菜场拉垃圾的车,老大沽路一天也过不了几辆车。所以,大热天的晚上,马路上坐满了乘风凉的人。
乘凉开始的上半场,我在马路上跑东跑西。外婆就在一旁叫,不要跑,刚刚汏好浴,身上滴滴滑,跑了汗水黏嗒嗒了。到了下半场,我就睡着了。而在我眯眼瞌睡时,一般都是排骨老公公抱着我,等我睡着了,也由他抱着我上楼回家。
川沙的小火车
大概在我五岁的那个夏天,排骨老公公还带我去他川沙老家一趟,住了三四天。
那次去川沙,记忆最深刻的是排骨老公公带我乘了小火车。只记得,车厢里很像有轨电车,车窗是上下开关的,座位也是在两边车窗的下面,只是车厢稍大一点。乘坐的人不多,我在两边的车窗和座位之间,跑来跑去,爬上爬下。小火车的速度比有轨电车快很多,噪声和晃动也厉害。所以,一路上,排骨老公公就跟在我后面,用手臂保护着我,跟我讲述车窗外的景色。
后来我查到,上海曾经有过两条小火车运营铁路都在浦东地区,一条是“上南铁路”,另一条是“上川铁路”。我那时乘坐过的应该是上川铁路。
排骨老公公带我乘的小火车,图片拍自《火车》,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
1921年,由黄炎培等多位川沙名士发起组建了“上川交通股份有限公司”。次年,“上川公司”发起民间招股,上海第一条民间商办铁路破土动工。1926年7月,“上川铁路”基本全线贯通。以后,不断延线扩建,至1936年3月,上川铁路全线扩建贯通了上海、川沙、南汇三县,全长35.35公里,设站15个。1954年,“上川公司”实行公私合营。1975年,上川铁路全线拆除。
排骨老公公的家在川沙农村深处,下了车,在田埂上要走很长的路才到他家。他家门前有个很大的晒场,晒场的边缘有颗巨大的枣树,枣树再往外去,是一个大大的水塘。
排骨老公公在夏天带我去,是考虑到他家孩子们都放暑假,可以带我一起玩。与我年龄最接近的男孩是阿七头,他爬树、下河,样样在行。当时印象深刻的是川沙的口音,与市区有很大差异。
第二天,排骨老公公就回上海上班去了。他打算让我在他家住一两个星期,下趟他回家的时候,再把我带回外婆家。很奇怪,上海郊县人都称市区为上海,就好像这里不是上海。这种习惯一直沿袭至今。
那时,农村家庭的活动范围就是屋前屋后,屋里屋外。排骨老公公家没有自来水,蚊子特别多,到了晚上,我就一个人坐在蚊帐里,特别无聊。第三天,我就闹着要回家。后来,我是怎么回的外婆家,已经不记得了。
回上海的大毛郎
不多久,排骨老公公的大儿子大毛郎,从安徽淮北煤矿回上海来办事,就在他父亲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大毛郎学校毕业后,从川沙去淮北插队落户,因为他会多种乐器,被当地一家煤矿看中,调到矿里的文工团工作。
大毛郎这次回上海,是煤矿里有个工人因公受伤,来上海就医,大毛郎作为陪护一起来。大毛郎说,他能来上海做陪护,一是因为他是上海人,二是他给领导送了有分量的礼物。
那位因公受伤的工人伤势严重,双下肢都截肢了。在上海治疗、康复、配义肢,前后住了有两三年。期间,大毛郎曾回过一趟淮北,是他听到矿上有人传话过来,说领导正在考虑换个陪护。大毛郎急急忙忙连夜赶去淮北,及时给领导送上了沉甸甸的一番心意。俗话说,药到病除。大毛郎表达的心意立刻让领导笑逐颜开,打消了换人的念头。
刚来上海的大半年,大毛郎比较忙,日日夜夜都在医院里操持。后来,伤者在肌体上与心理上都比较稳定了,而且,伤者有一个家属在身边陪伴,大毛郎就不需要天天陪护了。
自那以后,外婆家的楼道里就变得热闹起来,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往排骨老公公家里跑。因为大毛郎的笛声和琴声深深吸引了我。
大毛郎在家的时候,喜欢操练他带来的乐器,有时拉一会二胡,有时吹一下笛子。他为人随和,我去碰他的乐器,他从没有不高兴过,有时还会鼓励我试一试。
一段时间以后,大毛郎就让我随意玩他的乐器了,有一次,他还鼓励我与他合练一段,我吹笛子,他拉二胡。过了几天,大毛郎忽然问我,想不想跟他学乐器。我说,想的。大毛郎说,我考虑一下,教你什么乐器好。
大毛郎当时三十来岁,与他父亲一般的中等身材,脸与身体都显瘦长,肤色黝黑,短发有一点卷曲,温和中略带忧郁。为了节约用电,他在操练乐器时,是不开灯的。于是那漆黑的屋子里,像是个黑洞,只有音乐声在飘荡。
过了一星期,大毛郎认真地来找我的父母。他说,愿意教我学习一样乐器,因为我只是看着他拉二胡吹笛子,居然学会了一两段。他还让我拿笛子二胡吹拉了一段,给父亲看。
他又说,准备教我小提琴,他已经去“淮国旧”看了好几次,那里现在有一把小提琴,连琴盒一起的价格是十八块钱,虽然贵了一点,但琴好,很值得。
对于大毛郎的来访和提议,父亲猝不及防,犹豫了一下,没有当场应允。只是说,现在的形势,学这种西洋乐器,有什么用呢?又说,要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谢谢大毛郎。
大毛郎跟到门口说,学了乐器,可以像我一样,以后在上海的文工团工作也是蛮好的。学西洋乐器,以后会有前途的。
当时大约是1967年,一些旧时代的有钱人,正如外婆隔壁的二房东一样,靠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以图温饱。“淮国旧”后门对面,有一排建在人行道上的联排棚屋,开了十多家旧货店,以收购、寄售旧家具和旧自行车为主。
后来,我还挺认真地去了几趟“淮国旧”,寻找大毛郎说的那把小提琴。转了一圈又一圈,淮海路正门左侧的大橱窗里,看到了两把小提琴,一把稍大,一把稍小。琴盒盖子上,放着印有“国营淮海路旧货商店”红字的标价卡,上面用蓝色的墨水写了标价,大琴十五块,小琴十六块。而大毛郎说的那把十八块的小提琴,我一直都没有找到。
我与音乐的缘分便止步于此,大毛郎的琴声也从此不再。
作者儿时的音乐梦。插图 煜华
回煤矿的大毛郎
入秋的一天,大毛郎扛了一辆崭新的凤凰十八型自行车,从大楼梯上来,一路笑着。外婆问,把自行车搬上来做啥?大毛郎笑着说,刚买的,放在下面不放心。这是给单位领导买的,过几天要托运过去,自己先骑两天。
大毛郎把自行车搬进房间,使我又产生好奇。他的房门开着,我在门外就能看到,大毛郎坐在小床上,手里捏了一团雪白的回丝,擦着摆在面前的自行车。从窗外透进来的弱光里,我看到他脸色凝滞若有所思。
有一段时间,大毛郎有些沉默,早出晚归的。外婆说,那个工伤矿工的治疗要结束了,矿里要他们回去。但是,他们都不愿回去,那个截肢的矿工还以自杀相威胁,要求留在上海办事处。
有一天,外婆一直唉声叹气,嘴里不断叨叨着,作孽啊,真作孽。外婆说,大毛郎为了留在上海,把自己的手指轧断,做了一次工伤事故。
冬天的一个黄昏,我放学回家,在后门外的弄堂里,看到大毛郎一个人坐在一只低矮的小凳上,擦自行车。我默默地站到他身边,看见他的左手无名指,用纱布包裹着。我轻轻叫了一声大郎哥,他才停下手。
我说,你的手好了吗?他取下套在无名指上的纱布,伸手给我看了下,说,算好了,就是不小心碰到伤口,还很疼。大毛郎套上纱布套,寒暄道,你放学啦。
我充满了担忧,问他还可以拉琴吹笛子吗?大毛郎苦苦笑了一下,他反复看着自己的左手,说,肯定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他低下头,沉默了须臾,又说,不管怎么样,都没有比留在上海重要。
我又问,是怎么弄的?他叹口气,缓缓地说,每天给工伤的同事擦残疾车的时候,都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留在上海。那个手摇的残疾车有很长的链条,那天,咬咬牙,就把手指摇进去了……
年后的一天傍晚,大毛郎提了一只侧面印着国际饭店景色和“上海”两个字的灰色人造革手提旅行袋,匆匆回淮北煤矿了。他走过外婆家门口,对外婆说,我回煤矿去了。外婆双手拉着他的手臂,哽咽着说,自己当心点啊。他点点头,伸左手在我头上摸了摸,转身走下楼梯去了。
外婆家的房门对着楼梯,我习惯站在门口,看着邻居上楼下楼。那天以后,我就一直盼着,看到大毛郎会从这楼梯上来。
1980年代起,原来学生毕业后的“包分配”政策开始向毕业学生“自寻出路”政策转型,但子女可以“顶替”当年退休的父母,进入父母原单位工作。后来,阿七头顶替了排骨老公公的工作,从川沙农村来到八仙桥菜场,子承父业,在菜场肉摊工作。
老大沽路那间幽暗闷气的房间也更迭了主人,排骨老公公回到了川沙老家,他最小的儿子阿七头,成为这间房间的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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