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粒玉米折腰
□酆鸿
一连数日的绵绵秋雨，把大地喂了个饱。雨霁重新上岗的阳光格外灿烂，它唤醒了睡意朦胧的小麦，小麦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张望；地边颤抖的树木也焕发了青春，鼓掌；啼鸣的鸟儿从树上一跃而起，在空中盘旋片刻俯冲而下，轻轻地落在田地里，寻觅着遗漏在田地里的粒粒玉米。那觅食的鸟儿，莫不是我那向一粒粒玉米折腰的祖母……
四十年前，在我老家的西北地，每年秋播后，就会有一个耄耋老妪，领着五六个七八岁的孩童，在空旷的田地里，寻觅遗落在田地里的玉米棒、玉米粒。这位步履蹒跚时不时弯腰拾起一粒粒玉米的老人，就是我的祖母，而跟在其后每人左胳膊擓一小竹篮的孩童们，是我和我的堂兄堂妹们。
跟着祖母拾玉米，我们是不乐意的。一来秋播后田地的土壤松散，一脚踩下去就进半鞋壳篓子土；走不了两步，就得脱鞋把鞋壳篓子的土倒掉。二来秋高气爽的季节，云清雾淡，没有什么遮挡，太阳不打折扣地全给了我们，燥得我们身上直痒痒。祖母一向严厉，说一不二。我们都怕她，虽不乐意但也无可奈何地跟着。
下西北地拾玉米，祖母会让我们站成一排，每人保持两胳膊的距离，并排行走拾玉米，这样没有空档，也就不会有遗漏。第一次跟祖母下地，我心里直嘀咕，谁傻呀，自己种的玉米不收，等着你去拾；更何况地都犁过种上小麦了，还能落下玉米。不料，走着走着，我面前真出现一个半截露出地面来的小玉米棒；大喊一声，我打鸡血似的跑过去拔出来举过头顶。得到祖母赞许后，我拾得更有劲了。这样一晌下来，我擓的小竹篮也能有十多个大小不一甚至残缺不全的玉米棒子。
起初，我光知道拾籽粒饱满的好棒子。跟在身后的祖母发现后郑重地告诉我，啥都得要，好棒子咱吃，秕棒子喂牲口；都是庄稼，不要，就是糟蹋粮食。听着祖母训斥，偷偷瞟眼祖母的篮子，发现祖母篮子里秕棒子、碎的剩下小半的棒子头都有，但最多的是一粒粒的玉黍蜀籽子（曹县西北对玉米粒的俗称）。我疑惑，祖母哪来的玉蜀黍籽子？接着继续拾玉米，我抽空偷偷扭头看祖母，正巧祖母停下脚步，左手放下篮子后用手摁住篮子把，弯腰低下头，伸出右手从土地里拾起一粒玉米，放在篮子里，然后直起腰，用手捋捋被秋风吹到额前的缕缕白发，喘口气，擦把汗，擓起篮子，东张西望地向前缓缓地寻觅着。
左手摁住篮子把，弯腰低下头，伸出右手从土地里拾起一粒玉米，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太太，折腰，仅仅为了一粒玉米，值得吗？当时我很不理解祖母的做法，那时虽然生活紧张，但她老人家有六个儿子，谁都不会饿着她；何况当时生活困难，人们尽可能地把庄稼地拾干净，漏网的鱼不会有多少。这样忙活大半天，其实拾不了多少。
究竟为了什么？没等我们读懂祖母的用意，她老人家就在领着我们堂兄妹在西北地拾过玉米后的一天黄昏，永远地睡着了。祖母走后，我再也没有在秋播后的田地里拾过玉米，但每年种上小麦后，我都会想起一次次向一粒玉米折腰的祖母。后来年岁渐长，乃至成家，我才慢慢读懂了祖母，才渐渐明白了祖母的良苦用心。没有重耳逃亡途中乞讨的坎坷，哪知道粮食的重要；没有瘿袋（《狗日的粮食》女主人公）饥肠辘辘的遭遇，哪懂得粮食的珍贵；没有灾荒之年的经历，哪能理解粒米虽小君莫扬的警醒。此刻，我这才真正读懂向一粒玉米折腰的祖母。向一粒玉米折腰，是祖母领着她的孙儿向粮食致敬，向大地感恩，向生命膜拜。一生勤俭的祖母，向一粒玉米折腰，是想潜移默化地将勤俭的家风烙进我们的心窝。领幼孙去西北地拾玉米，是祖母给我们上的最好的人生第一课。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是节操，为一粒玉米折腰的是素养。向一粒玉米折腰，是祖母留给我们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
秋收后的西北地，一览无余，极目尽处，我仿佛又看到一位老妪，在慢慢地向一粒玉米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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