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与复杂，敞开与面向 李敬泽《跑步集》读后

□合肥陈家桥

李敬泽最新出版的随笔集《跑步集》，我读后觉得特别好，有一些话想说。该书收录了李敬泽在各种场合的演讲若干篇，以及部分短文章。在书中，篇幅最长的一篇为与李蔚超的谈话，读起来感受尤其多。

这是一本极其重要的书。作为一个读者，从这本书里学到了许多东西。李敬泽之前的书我基本都读过，有些理论著作，他写得很有趣，也是读了的。

而这部《跑步集》却有特别的亲近读者的一面，偏向于口语，因为演讲的缘故吧，但其中包含的，对于中国文学的全部观察。让人深思，对我触动很大。作为一名多年受他指导和影响的小说家，我在阅读时也常结合自己的写作去对照他的讲话，觉得他几乎是对着我们的写作现场在发言。

读李敬泽的《跑步集》，其实读到前面几篇，我就被一个他提出的特别重大的问题给击倒了，这就是他说到的一个总体性的问题。他说当代小说、当代文学，必须要对中国现实有一个总体性的意识。其实他的这个看法，被他反复地强调的同时，也谈到杂、野等问题，发人深省。

我读《跑步集》，觉得像有一个机器，带着这种“总体性”的观照，有着“身份”和“话语”的两翼，在飞行。这是我的感受，一个很好玩的意象。李敬泽指出，作家的“身份”问题是一个最新的问题。而哲学从维特根斯坦以来的“话语”转向，深刻地影响了叙事，这是我对他话的理解。

他谈论了汉德克，谈论了帕慕克，也谈了女性诺奖得主，对身份、历史、现代性进行了综合的辨识，我很受启发。

在这本书里，他反复强调了中国小说的一个极重要的面向，便是要向1840年以来，中国社会的一个现代性的塑形，这真是特别震动的。我想，我认同这一点。这是他强调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正是在这一点上，《跑步集》具有了无比宏阔的历史感，是对一个未完成的历史的现代化过程的文学要求。正如他指出的，文学是现代化的一个部分，很可能还是一个巨大的动力。在这里，正如他所言，现代小说的命题在东西方有不同的呈现，他梳理了小说的西方发展脉络，尤其是讲到巴尔扎克和福楼拜时，他谈到了“书记员”角色，讲到了书写伦理，并谈到了狄更斯，谈到了经验主义，尤其谈到经验主义之后，谈到了大的社会性，这都是至关重要的。

《跑步集》在谈到我们的传统资源时，他举了一个《红楼梦》的例子，意思是《红楼梦》正是在不断的现代的阐释中，才获得了它新的历史内容。我想，这就是一个顶级批评家，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的最积极的态度，正是在这一点上，中国文学的脉络、路径和方向，才会是准确的。

李敬泽还谈到了韩愈和周作人，也让我大为惊讶。韩愈是要载道的，周作人要言志。中国文章的分野和路，到底是怎样的？我想《跑步集》虽然只是一个短短的集子，但它涵盖了传统与现代，东方和西方。有一些决定性的论断，反映了他的卓越胆识和判断力。

《跑步集》中也牵涉了一些重要的技术问题，比如在谈到写实主义与现实主义时，他指出，写实主义的“实”是一种经验，而现实主义的“实”是现实。我想，他正是在这一点上深刻地塑形了中国文学的当代走向。从一个“经验”的提出，到一个“现实”的辨析，他回答的是一个基本的价值和方法问题。是要为我们提出一个方法上的支撑点。我很佩服这个“经验”的提出。他毫不回避地谈到了当代小说的经典化问题，非常有趣的是，他认为余华、苏童仍然在写作，但批评界有意将其“历史化”“经典化”，他进而指出，当代性，应该是一个敞开的口子，是一个未完成的状态。对当代文学应该是批判性或者说是批评性的。这就给何为“当代”以及如何处理“当代”，提供了一个视角。

我多年深受李敬泽的指引，我以为，他之所以能如此有力地引导批评和文学，正是基于强大的对历史深刻的认识，以及对现实近乎苛刻的辨析。

《跑步集》中在谈到网络文学时，他提到，即使是网络文学，也会为读者提供一个新的观察到的镜像。我认为《跑步集》虽然短，但它涵盖现在所有的文学场域。在经验、逻辑、话语、方法等诸多层面去观照这个巨大的现场。

在《跑步集》中，李敬泽谈到作家是要建构自己的主体。我想，这是一个批评家，对于当代作家的一个善意的提醒。作家们还不够强，对于一个敞开着口子的中国的新现实，有时我们还缺乏足够的能力去观察、去发现、去抽象。所以我更感念他在有些答问中，提到了“野狐禅”，他宁愿更杂一些，更中间一些，更文本间一些。我想循着他的思路，这也正是在告诫我们，建构自己的方法，应该是多面的，而不是单向的。

但是，当你已经建构好自己，或者说你已经是一个作家时，他认为，你就应该有一个“总体性”的意识，有一个“现代性”的整体面向，你要回答你自己。

《跑步集》中的演讲也好，答问也好，浮现的都是一个睿智的、宽宏的形象，他提到了卢卡奇，提到了鲁迅、曹雪芹，也提到了托尔斯泰。我尤为惊异的是，他提到了周扬、茅盾，他谈到了他们重要的文学观念。我想，有李敬泽这样重量级的人物来提及这些经典的人物以及他们的存在，这本身就表明，我们这个开放而又发展的时代，具有了强大的包容力。《跑步集》有这个能力去处理经典、遗产，以及各种新的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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