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眼中的杨振宁 读《西南联大求学日记》

合肥晚报 2022-01-09 00:59 大字

相对朱生豪、傅雷、草婴、郑克鲁、柳鸣九等翻译大师,许渊冲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比较陌生的,直到他在央视节目《朗读者》中亮相,成为万众瞩目的白发网红。他的“红”是对肤浅喧闹的消费主义流俗的反驳,他的智慧与长寿更寓意着精神追求与幸福人生的关联。

我生也不迟,开悟太晚。“悟已往之不谏”而胡乱翻书,对于经典名著不同译本之间的天差地别自然并不上心。潜意识中总觉得原创最厉害,不太在意翻译家艰苦卓绝的创造性劳动。2014年41岁的孙仲旭英年早逝,不少悼念文章拉出他长长的译著名单,恍然间我才意识到,如果没有这位比我还年轻的学者的劳绩,人到中年方才开启的文化视窗将陡然缩小一半——这对我是一个巨大的心灵撞击。

许渊冲的译著和上面几位翻译家相比数量不算多,但分量不轻,包括《诗经》、《楚辞》、《李白诗选》、《西厢记》、《红与黑》、《追忆似水年华》等中外名著。中外文互译,尤其古诗英译是他的突出成就——其实,这可能也是我作为普通读者对于许渊冲相对陌生的原因,想不到他的《西南联大求学日记》拉进了我们的距离,一个真实、亲切、家国情怀、孜孜求学的白衣少年立于时代风云一角的形象宛在眼前。

“今夜月很亮,喝了两杯酒,带着三分醉,走到草场上,看着半圆月,忆起往事,更是心醉神迷。记得也是一个虔南的月夜,我拿着一根司的克,在月下和影子徘徊。想起了各自一方的朋友们,恨不得举起司的克来,把地球打碎,变成许多月亮,每一个都是水晶般的透明,以至能够看得清朋友们的影子。”

许渊冲在昆明回想在江西老家读中学时的情景,寥寥几句,生动形象,颇有几分东坡神韵。短小、精炼、幽默、隽永,不经意间有神奇的诗意想象。再看两则。

(英文日记)读鲁迅译的法捷耶夫的《毁灭》两章。上街去买东西,看见奶油蛋糕,既好看又好吃,但是价钱太贵,并且吃完之后,什么也没有了。于是买了一本巴金译的《秋天里的春天》,这是树椒介绍我读的,读了还可再读,比蛋糕味更长。

冯友兰先生讲孟子时说:“从其大体者为大人,从其小体者为小人。大体就是思想,小体只是欲望。谈到舍生取义,生是小体,义是大体。”说得真好,听了才知道怎样做人。要识大体,为大体牺牲小体。没有钱交饭费,在昆中北院路上碰到章煜然,他慨然借我一百元。重义轻利,就是识大体。

短短几行字,流露出艰苦岁月中斯多葛派的节俭、克制,以及苦中作乐的幽默情绪。《日记》出现最多的名词,一类是同学老师的名字,另一类就是古今中外,林林总总的书名。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许渊冲看书真好比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

“意译”还是“直译”,始终是翻译界的学术争议。许渊冲的相关哲学思考早在西南联大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酝酿成熟了。他更倾向意译而非直译,面对文化权威,也敢于亮出自己的观点。

鲁迅将俄罗斯作家果戈里的小说翻译成《死魂灵》——乞乞科夫购买死农奴的名册以满足贵族气派的虚荣心。难道魂灵还有活的吗?许渊冲认为“魂灵”的俄文有多重涵义,如果翻译成《死农奴》更接近汉语习惯,也更接近原文,更加“信达雅”。

“如果我有一个情人,她就是天上的明月,这样光明美丽,却又这样高不可及;如果我有几个朋友,他们就是案头的书籍,无论我对他们好坏,他们从不生气。我在生活中是如此孤独,就像Defoe(笛福)写的Robinson Crusoe(《鲁滨逊漂流记》主人公),只好以书为友,以月为情人了。”——这就是许渊冲在西南联大求学的真实生活与心境写照,虽有孤寂,心无旁骛。

西南联大为什么那么牛?《西南联大求学日记》用细小生动的事例给出的答案是,学习氛围好!老师好!学生好!

教授西洋通史的是皮名举老师。“他把埃及女王克利奥佩特拉的名字简化为骷髅疤,并且说:她的鼻子如果长了一寸,世界历史就要改写,因为这样罗马大将安东尼就不会‘不爱江山爱美人’而放弃罗马帝国了。这对我影响很大,我后来把这个故事翻译成了中文,是我出版的第一个剧本。”

“教C组的是北大教授潘家洵先生。潘先生是易卜生戏剧的译者,我在中学时已闻其名,到联大后在窗外听他用中文解释英语,如把Bridge(桥牌)译成‘不立志’,音义两通,令人叫绝,在联大最受学生欢迎。”

我想起当年合肥一中第一堂初中物理课上,孙邦久(后来当了校长)老师讲的“万有引力”。他说,“苹果落到地上,又何尝不是地球落到苹果上。”我脑补出一个惊骇的场面,化身一个小虫子,瞪着眼睛,看着硕大的地球迎面砸过来!

好学生遇到好老师是幸运的,这份幸运一定是双向的。听课的学生里有将来的诺贝尔奖得主,有未来的文化大师,老师又怎能不朝亁夕惕、倾囊相授呢。

“联大同学多是当世精英,见多识广”,其中,许渊冲在日记中数次提到杨振宁,彼此的交往并不多,但是杨振宁作为一个学霸榜样,却始终存在,遥遥领先。第一次见面,许渊冲就用巴尔扎克式的小说语言预见了他的远大前程。我想这应该是后来的补录吧,不然也太神奇了。

“早上八点之前,我在农校西楼二层对着楼梯口的一个小教室第一排靠窗的扶手椅上坐下,右边坐的一个同学眉清目秀,脸颊白里透红,眉宇之间流露出一股英气,眼睛里时时闪烁出锋芒。他穿的学生装显得太紧,因为他的身体正在发育,他的智力又太发达,仿佛要冲破衣服的束缚。他穿的大头皮鞋显得太松,似乎预示着他的前程远大,脚下要走的路还很长。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叫杨振宁,刚十六岁,比我还小一岁呢。”

“第一次英文小考的内容包括毛姆的《忍辱负重的中国苦力》和赛珍珠的《荒凉的春天》,两课都是谈穷苦的中国工人和农民的。考试方法是在五十分钟之内听写五十个词汇、五个句子,回答五个问题,再写一篇作文。我的考试成绩是85分。这是我在中学时英文考试从来没有得到过的高分,最高的一次也只得79分,所以这次颇为高兴。但是一看杨振宁的考卷,成绩却是95分,比我整整高出10分,而且他是理科学生,我倒是读外文系的。但我不和他比,只和过去的自己比。”

日记中,许渊冲不止一次提到自己是不自信的(让人备感亲切),然我想起前两天老同学们在微信群里的聊天。一位女同学对当年的学霸开玩笑说,“怎么用功都上不去,掐死你们的心都有。”学霸说,“其实在学习上我特别不自信,我是拼命干出来的。”可见学霸也分两种,一种就是看似没来由的门门优秀;还有就是拼命干的那种。放在西南联大,前者的代表就是杨振宁,后者的代表就是许渊冲了。

当年我的学霸同学下课就爱拿着课本堵着老师问,“为什么用‘之’,不用‘乎’?”在我眼里,这样死扣出来的高分也不值得羡慕。后来这个笨同学三十多岁就成了教授博导。这样的“死扣”,天才杨振宁居然也干过。

许渊冲与杨振宁的英文老师叶公超是民国著名外交家,同样也是文化大家。许渊冲记录,他讲《荒凉的春天》时,杨振宁问他:“有的过去分词前用be, 为什么不表示被动?”叶先生不但没有回答,反而问他Gone are the days为什么用are不用have?

许渊冲念兹在兹的学习目标,似乎就是以自己的专业追赶杨振宁的副业,埋头苦干,成效不错。“一年俄文考了100分,一年法文考了99分,这几乎可和杨振宁一年级物理和微积分的成绩媲美了,心中暗暗得意。但杨振宁门门功课都好,我的英诗、散文、小说、戏剧成绩平平,所以不敢得意忘形。联大四年,我的心态还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不见得不如人,忧的是未必能赶超前人。”

著名物理学家黄昆与杨振宁是联大同学。许渊冲日记记载了据何兆武在《上学记》中说的一段小对话。“黄昆问杨振宁:‘爱因斯坦最近发表了一篇文章,读了没有?’杨振宁说是读过了,看不出有什么新意。”——许渊冲由此感叹,爱因斯坦是当时国际上的学术权威,联大学生居然不看在眼里,这就是联大成为国际一流大学的一个先兆。

从这个小侧面也能看出,杨振宁作为一个“球形人才”无论选择什么发展方向,迟早都会做出一番惊天伟业。

《日记》中有很平常的一段。“二十二室进门左手占第一个床位的是数学系的邓汉英,他是我在桂林青年会认识的第一个联大同学,那时他住在附近一个中学,并且介绍我去中学包饭,既省钱,又省事,并且吃得热闹。他和廖山涛同走海防到了昆明,人比廖山涛更灵活,更喜欢说话。”——邓汉英是谁,廖山涛是谁,我们不知道,可能也没有兴趣做进一步的了解,但他们的家人和后人还记得,因为这一部回忆,他们在这个世界留下了更深的一道痕迹;如果没有记录,若干年后,就像不曾来过一样。

以许渊冲的人生尺度来衡量,我们也已生年过半,能体会到《西南联大求学日记》中青春的甜蜜与苦涩,人世的沧桑与哀愁。我们离昨天不是越来越远,而是越来越近了。

感谢许渊冲先生的“追忆似水年华”。笳吹弦诵,芳华永在。

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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