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板上的家训
□合肥李传玺
前两年，为研究中国传统家规家训，跑了很多徽州甚至整个皖南的古村落，发现每个村落大的格局上基本相同，但由于每个家族的历史不同，因而有很多细节上的差异。于是，老想去写一组以“皖南的细节”为主题的随笔。
心里有这样的预设，当我去看太平岭下杜冠英的老宅“希范堂”时，不由得眼睛一亮。其正厅面对天井，不是敞开的，而是竖立了一排隔扇。最近去看，希范堂已经修缮一新，隔扇后面原来均有“机关”，也就是它的上半部均可以打开或者取掉。而腰板上均刻了家训格言。这可是非常新颖的家训表现形式，在其他地方都不曾看到。于是，对这些家训开始注释，并给予推介。
其中有一则家训，看似简单，却让我陷入了困惑：“书蔬鱼猪，早扫考宝，时说时行，行者都好。”本来，我是想按照正常解释路径去考究前面八个字的，但第二句四个字有点卡了，“早扫考宝”特别是“考宝”是什么意思？问一些教古典文学的老师，也是一头雾水。能不能转换思路？再看其他腰板上的木刻家训，有的后面署了什么“书蔬居士”“鱼猪养老”“早扫山人”“考宝山人”等名。那么，这八个字会不会是杜氏家族的四位贤人呢？在钻不通第二句四个字的情况下，我只好大胆地作了这么个揣测。
前两天，去了祁门洪家大屋。咸丰十年六月到第二年三月，这处老宅曾做过曾国藩与太平军作战的指挥部。以前去过，那时还住了许多户人家，一派杂乱；这两年县里工作做通了，这些户人家搬出，开始朝展陈馆方面努力。回来后，也正好要利用双休日把书房理一理，《曾国藩书信全编》从书报刊堆里清出来了，就手翻到他来祁门前的一封信，信的内容还没看，梗了我好几年的“早扫考宝”四个字闯入了眼帘。
“‘书、蔬、鱼、猪、早、扫、考、宝’横写八字，下用小字注出，此法最好，余必遵办，其次序则改为‘早、扫、考、宝、书、蔬、鱼、猪’。”（咸丰十年五月十四日与澄侯弟书）但这里还是没有那四个字的意思。既然这里有“余必遵办”，前面信中肯定还有。果然，前面信中多处说到这八个字。当年闰三月二十九日与澄侯弟信中就说到了，“予与沅弟论治家之道，一切以星冈公为法，大约有八字诀。其四字即上年所书‘书、蔬、鱼、猪’也；又四字则曰‘早、扫、考、宝’。早者，起早也；扫者，扫屋也；考者，祖先祭祀，敬奉显考，王考，曾祖考，言考而妣可该也；宝者，亲族邻里，时时周旋，贺喜吊丧，问疾济急。星冈公常曰：‘人待人，无价之宝也。’星冈公生平于此数端最为认真，故余戏述为八字诀，曰：‘书、蔬、鱼、猪、早、扫、考、宝’也。此言虽涉戏谑，而拟即写屏上，以祝贤弟夫妇寿辰，使后世子孙知吾兄弟家教，亦知吾兄弟风趣也。”
这四个字问题解决了。既然信中说到“上年所书”前四个字，那就再看看曾国藩如何说前四个字吧。“家中养鱼、养猪、种竹、种蔬四事，皆不可忽。一则上接祖父以来相承之家风，二则望其外有一种生气，登其庭有一种旺气”（咸丰八年八月二十二日与澄侯、季洪二弟书）。“后辈诸儿须走路，不可坐轿骑马；诸女莫太懒，宜学烧茶煮菜。书蔬鱼猪，一家之生气；少睡多做，一人之生气。”（咸丰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与澄侯、沅甫、季洪书）。原来，这八个字是曾家的家训，是曾国藩他爷爷提出来的，由曾国藩归纳概括郑重推荐给兄弟们和下一代的。其内容现在明白了，就是要求曾家的人要多读书，要早起不要偷懒，要多美化庭院，要多从事点种植养殖劳动，要敬奉祖先，还要注意和睦亲戚乡邻。说实在话，特别是这个“宝”字，如果不是曾国藩从他爷爷处听到过并记下了那句“人待人，无价之宝也”，并以此来解释这个字，恐怕训诂大家也束手无策。
在杜家的腰板上，这十六个字后面注了个“曾迂叟”，现在一想，杜冠英实际上注明了这句话来源于曾家那个有点迂执的小老头。这样一想，杜家那些腰板上的家训，凡后面注上名字和出处的，都是在说，这句话是哪个人说和哪个地方来的，而后面写上“早扫山人”什么的，就表明那是他自己写的，要交待给后人的。
此处所说的杜氏家族，是杜荀鹤的后代。而杜冠英则是近代反抗列强侵略史上著名的民族英雄。他1840年出生，年轻时先是跟随苏式敬转战皖浙，接着受命前往宁波修建海防。中法战争爆发后，出任镇海营务处总办，协助刘秉璋打伤孤拔，为取得中法战争的完全胜利做出了很大贡献。如今，镇海中法战争纪念馆里还矗立着他的塑像。战后，他受到清廷表彰，并获赐“忠勇可嘉”匾，仍随刘秉璋巩固海防。这期间曾回二十年没有回的老家，计划修建这座宅第。可刚刚谋划好，又受命返回前线，并病逝于任上。
作为淮军重要将领，他得知曾国藩这个家训并记住它，还想把它作为自己家的家训，是完全可能的。
遗憾的是，宅第修好后，他已经去世。这些腰板上的家训，也只是他生前的交待。而他为什么要刻这些，无非是觉得这些是治家的至理名言，妙方灵药。特别是曾家的这一句，是不是表明他想着退休回来就准备这样做，是不是也在告诫后代，更应该注意这几个方面，更应该如此而为呢。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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