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印钢板字
□合肥董祥坤
五十年前，我上初中二年级时，一天下午放学后，去语文老师办公室送课堂作业本。正在专注刻写年终考试复习提纲的老师，见我进去，摘下老花眼镜，抬起头来笑着对我说：“你来得正好，不要走了，帮我印材料。”
给老师打下手印材料，也是老师对我的信任。我长这么大，从未干过此活，纯是摸不着边的外行，但我二话没说，很快抖擞精神答应了。我放下背在肩上的旧书包，挂到窗户的插销上,饶有兴趣地走到老师身旁，站着一动不动地看他刻完最后几行字。“好了。”老师边说边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然后去另一课桌上拿来木质油印机，细心地往上粘贴蜡纸。在这同时，我走到一边，先搓了搓发凉的双手，再按老师的吩咐，拙朴地裁纸，搅拌墨油。老师见我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叫我过去帮他翻纸。老师印一张，我用手指沾下口水翻一张，累积多了，就分次取下放到桌上。墨迹一干，我小心翼翼地折叠，由老师装订。前后不到个把小时，复习提纲就印刷装订完毕。
刻印钢板字，看似抄抄写写、不需大动脑筋的轻松劳作，实际上是一项颇有讲究的技术活。用笔轻了，字迹印不出来，蜡纸白白浪费；用笔过重，蜡纸经不住折腾，印不了几张就破裂。若是粗心疏忽，把字刻错刻倒了，即使在蜡纸上可以勾勾划划，或将错处的蜡纸背面轻微烘烤一下再刻，但效果毕竟不尽如人意。蜡纸在油印机上黏不平，夹不紧，扣不牢，一印就起皱纹，使字迹重叠模糊。站着油印，没人当帮手，仅凭一己之力，要提防机盖，推拉滚动把柄，又要翻纸换纸，添加墨油，就是主观上再做努力，也会不同程度地影响速度与质量。如果用手擦汗抓痒，一不注意还会把黑糊糊的墨油涂到自己脸上，瞬间变成花脸，让人见了禁不住一番调侃。
我应征入伍的次年，正好赶上部队冬季千里野营拉练。从出发地到目的地，全是皖南崎岖不平的山路，我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在这次拉练中，我们团战士报道组担任写稿和主办拉练小报的任务。报道组共有三人，我是其中之一。我们每天肩背四十多斤重的背包和枪支，随同部队采访、组稿和刻印出版小报。刚开始大家与连队干部战士一样，精神振奋，情绪高昂，履职尽责。无论徒步行走、战术训练，还是采访写稿、刻印钢板字，几乎感觉不到疲惫劳累。可几天下来，当我们脚上起水泡、肩膀红肿磨破后，就觉得身躯像散了架似的，有点扛不住了。拉练小报也由原来两三天出一期，到后来四五天才出一期。拉练途中很难看到报纸，也没有电视可看，反映交流拉练情况的小报便成了抢手之物。若不能如期出版，后果谁也担当不起。团政治部主任很快来到我们报道组做思想工作，给大家鼓劲打气，要求我们克服困难，继续有质有量地出好小报。
天寒地冻的一天夜晚，报道组被安排一农家宿营。我们三人按照分工，各自连夜加班，或盘坐地铺，把背包当桌子，伏案写稿、编稿；或坐板凳，在农家小方桌上刻写蜡纸。实在冷了，就放下手中的笔，将冻皴的手交合一起，有节奏地搓揉手心手背，还时不时用嘴哈着热气。当我们准备上机付印时，却发现铁桶里的墨油被冻得发硬倒不出来。三人正在为忘了提前烘烤墨油而懊恼自责时，大门“嘎吱”一声开了，我们抬头一看，是刘大伯端着一盆炭火，笑嘻嘻地弯腰走进来。“谢谢，谢谢大伯！”我们倏地起身致敬，感谢大伯送来“及时雨”。“没关系，自家的木炭。怕你们熬夜加班冻着。”我们深受感动，全身上下暖烘烘的，烤在炭火旁的冻僵墨油，也随之渐渐融化。
这次千里拉练，我们共出印8K小报十期。开会总结时，团领导对战士报道组的工作给予了肯定，还特别提到拉练小报字迹工整，版面清晰。部队回到营房后，为恢复官兵体力，做好新阶段军事训练准备，团里破例放假两天，就地休整调养，处理事务。我们报道组三人，尽管个个像被霜打的茄子似的，疲乏得没精打采，但因为在拉练中经受了身心砥砺，做出了一些成绩，受到了官兵认可，我们愉悦的笑容，犹如盛开的花儿一样。
如今，手工刻印钢板字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只在荧屏上偶尔可见，但它毕竟是我不可消弭的人生经历，尽管短暂平常，渐行渐远，可丝毫没有淹没我对它的记忆与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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