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龙 《回望·寻找真相》之一

皖西日报 2019-08-22 12:23 大字

京隆

回望来路,这个地名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陈氏是否拥有过“龙地”,陈龙是否出现过“龙脉”景象?不得而知。后人听说,三百年前陈氏已经绝迹,代之而来的是漆氏的兴起。他们以祖宗的品性和毅力,拓荒垦殖,植木营林,厚培根脉,累代相承,一路摇响陈龙这个名字,向我们款款走来……

二十年前,我应文友漆威之邀,首次走进他的故里——陈龙。

陈龙很小,很玲珑,全村十多户人家,平平静静安卧在大别山腹地商、麻古道边。

这是一个经典的山村,青山抱定,绿水环流。村民们至今还居住在明末清初青砖小瓦的屋子里,墙连着墙,屋挨着屋,保留着一个完整的氏族群居部落。

村子正中,有一座两进的大厅,正厅供奉着迁居陈龙的一世祖漆士思之牌位。牌位是普通的木质,厚朴、庄重。这个不起眼的小小牌位,历经三百三十年的风风雨雨,跨越了明清以来的兵燹、瘟疫、天灾以及两次土改、数次打菩萨和十年动乱,依然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动,不朽,不倒。它的稳固和内在的精神含量,远远超越了中国历代王朝脆弱的寿命。这堪称一大奇迹!

为解开这个谜团,我三次来到陈龙。我走进每一户人家,同每一位能够遇见的村民交谈。我意外地发现,这里的民风民俗,以及它流传久远的道德力量,依然在催化、荫护和照耀着后人。

漆威向我说到这里的“兄弟排行”。他说这里的兄弟排行并非只指一母同生,一门同生,如“老大、老二、老三……”,常常指的是“一族同生”。“一母同生”的意义似乎被淡化了,而“一族同生”的意义却被强化了。“一门亲,满族亲”,“一人友,全族友”。这个不足百人的小山庄,仿佛就是一家人,雷打不散。虽然各家都有各家的锅灶,各人都过各人的日子,但是在许多事情上却表现出强烈的“亲族”凝聚力。他们对内对外,于公于私,都承传着包容、谦恭、和睦、诚信的道德家风,在三百多年的历史中,他们与四邻因山界、地界、用水等矛盾发生的纠纷达数十起,但是每一次他们都善意地和对方协商,从未发生过诉讼。让一分怨仇解,退一步天地宽,始终守护着安定的睦邻关系。

陈龙村前有一口大塘,是祖先漆士思率领全族人开凿的,塘水清澈鉴人,恩及四方。大塘首先灌溉外族人的田地,然后再灌溉本族人的田地。塘内养殖的鱼、虾、蟹、鳖,除本族人享用外,也供外族人分享。此举博得四邻八乡的激赏。逢到大年大节,族人就把大塘内的鱼打捞上来,每户分上一堆,然后各家又都谦让,你扔给我一条,我扔给你一条,生怕别人吃了亏。这种类似“孔融让梨”的家风,让世人称赞不绝。

我看到,在公用大厅的右侧,是一所陈龙幼童启蒙的学屋,在学屋的一角,又辟出一间小屋,世人称它为“积善小屋”。这是专为那些落难者借宿用的。对于那些孤幼、老弱、伤残、贫穷前来乞讨的人,陈龙人会挽留他们住下。开头的几天,陈龙人会为他们提供必需的食物用品,这家一碗米,那家半升粮,瓜果蔬菜,油盐柴火,常送些来,让他们度过生命中最攸关的几步,让他们逐渐强壮起来,跨出自食其力的一步。至于来者何时离开,一律由他们自己决定,陈龙人是不会把一个落难者赶出门外的。有些人走了,又来了;有些人来了,就不走了,直至老死,直至把白骨埋葬在这片山地上。

在公厅正堂的上方,高悬着一块醒目的黑漆金匾,这是清光绪十八年商城县知县赠送的。其匾镌刻“克恢先绪”四个鎏金大字,大意是:漆氏宗族能够继承和光大祖先的功德。这是清政府对陈龙人的赞誉和肯定。陈龙人悲怜天下的情怀,不仅闻达乡里,也感动过官府。

突然到来的天灾常常使族人猝不及防。每逢暴雨袭来,各家总是先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去抢收别人的晒粮和衣物。这种一家有难,全族上前的行为,没有谁指挥,是他们的自觉。排行老三的漆德春,三十七岁撒手人寰,抛下妻子周仪娥,领着四个孩子,两眼迷茫,不知如何度日?族人见此,一起拥上前去,包揽下她家的全部农活,让他们母幼五人度过最艰难的日子,直到儿女们独立门户。有人劝说周仪娥改嫁,周仪娥说:“陈龙人待我不薄啊!天塌下来都能给我顶住。我还能去哪里呢?”发誓至死不去再嫁。

在那个历史性的大饥荒岁月里,人人都面临饿死的危险。那一天,漆氏五兄弟(先林、先朴、先梓、先枫、先权),从墩塘粮站把大米挑到另一个粮站,来回要翻越数十里山路。他们肚子里无食,腿上浮肿,每个人都听到饥肠辘辘喊叫。路过家门口时,漆先权无奈地说:“扣下两碗米吧,留着自己度命”。漆先林马上就说:“度了自己的命,就坑害了别人。饿死不作贼!”这样,五条硬汉,五个饥饿的人,拄着木棍,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走走停停,硬是把数百斤大米挑到指定粮站,颗粒未丢。他们在生死关头,勒紧饥肠,完成了一次道德光辉的远行。

盛大的元宵节到了。送灯、焚纸、磕头、放鞭炮,是绝对少不了的。对于“义地”上那些无主的孤坟和野坟,每户得为其送一上盏灯,以照亮他们的亡灵,寄以哀思。除夕的祭祀活动牵动着家家户户。人们在未动筷子之前,首先要给祖宗敬供。对于先祖漆士思,家家都得敬供。第一桌供品摆满了,再摆第二桌,第三桌,第四桌,直到把公厅里摆满为止。满堂的烛光摇曳,满屋的香烟缭绕。所有的美食都端上来了,所有的心愿都掬上来了。轮番跪拜,频频祈祷,让祖先的灵光威德再次复活。

一个有文化的陈龙人,如果他能够给一位新生婴儿起个吉祥的名字,就能弄到一碗醇厚的鸡汤喝;如果他肚子里有足够多的吉祥词汇,一嘟噜拎出七八个来,供其选用,就可能得到一笔二百元的红封。

不忘根脉,不弃乡梓。这是陈龙人遵循的另一种道德规范。今天的年轻人如果在外地打工结婚,他们会首先在城里举行一次“新潮”婚礼,然后回到陈龙再举行一次“乡土婚礼”。在这里,他们要跪拜天地,跪拜祖宗,跪拜父母,宴请全体族人和亲友;还要践行“三天之内无大小”的习俗,把古朴的山村闹腾得喜气洋洋,把人性的狂欢之情宣泄到极至。

现在的陈龙人家家都有了电话,年轻人都有了手机。但是每逢婚丧大事,他们对于至亲和至友,一律禁用电话,必须亲自上门接送,或家车,或“打的”,或摩托,或徒步,以示礼仪之隆重。办事之前,全族人的家长必须会聚公厅,共商诸事。开办多少桌酒席,以何种规格,知客、账房、杠手、司乐、厨师、伴娘,谁谁谁,一律由大家民主决定。

今天的陈龙人即使到了天边,成了百万富翁,也不会被“坚硬的金钱原则”所击溃,所异化。他们会以自身固有的操守,去感化和同化身边人。排行老四的漆学霆,能干能拼,在合肥买下三套房子,娶了妻子发了财。春节回家,妻子看到羸弱的公公走路不稳当,连忙上前去扶他。老人说:“你不嫌我脏吗?”媳妇说:“脏不脏,看人品。”儿子说:“我媳妇能瞄上我,就是看中了我身上还有陈龙人的品行,不是眼红我的财富……”

陈龙人的精神从哪里来?它要到哪里去?当我拜谒了漆氏宗祠之后,方知他们的始祖漆雕开(孔子三千弟子中的“漆氏三贤人”中的第一贤人),从春秋年代起,就在孔门中以德行著称。漆士思遵行祖训,承前启后,传二千五百余年。在漫长的历史颠簸、灾难和不幸中,他们始终栽培着善良、诚信、礼让、宽容的美德;并且让他们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成为一颗种子,向无限的空间和时间里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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