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的明月
钱红丽(编辑,现居合肥)
近期,陆陆续续读钱锺书,读得慢,还总是放不下,甚至把他的书信和文论都搜罗来,读得夜不能寐。
那么多的才华藏都没地方藏,即便学术性论文,也是写得灵性四溅的——他拿个大扫把,饱蘸了墨,随意挥洒,不留一点罅隙,甚至泼你一脸一身,你都没有还嘴的底气。怎么那么多的才气?牛犊一样,在春天的旷野奋蹄。想必当时的自己,也是得意的。
说到文章的“起”顶难写:“心上紧挤了千言万语,各抢着先,笔下反而滴不出字来”;讲英国一个哲学家的文字没火气,是“一种懒洋洋的春困笼罩着他的文笔,好像不值得使劲的”;讲另一个哲学家的东西厚,密,带些女性,阴沉、细腻,“充满了夜色和憧憧的黑影”。这样的比喻,精湛,形象,妥帖,最重要的是充满了灵性,如若大树纹理的涟漪,一圈一圈充满了动感。他擅于站在高处俯视一个人的学识,这样便有了通感;他更擅长于万物之间穿针引线,互感互通,轻易道出桩桩件件的本质。
读完学术性的论文,再去读他的信,那么多的信,给长辈写,给晚辈写,通篇文言,欲言又止,仿佛刚开了头,便煞了尾,一封封,哀不能言。读这批信,如读庾信《哀江南赋》,满纸“日暮途远,人间何世”的隐痛。开头,总是“感愧”、“感刻”,把年轻时候的傲气悉数藏起,不再随便议人长短,仿佛脱胎换骨了——时代的风雨飘摇里,一个人骄傲的心性突遭摧折,徒留满纸哀意……我估摸着他盛年写给宋淇的那些信,是不能公开的,要不,把所有的人都给得罪了。吴兴华给宋淇的信里,议论李健吾只懂得一门外语的皮毛,就怎么样怎么样了……简直一棍子置人于死地;鲁迅也刻薄,他说某人:远看,像一条狗,近了却是某某某……宅心仁厚的人,或许大多是缺乏才华的人。一个人的才华过于逼人,必然将内心的莽气一起携带出来,不然,憋得难受。
去年盛夏,我一点点摸索着读《管锥编》,好比拉着一艘吃水过深的船,分外吃力。于是,向八岁的孩子学习,在笔记本上摘摘抄抄。那些艰深的文言,巨鲸一样的吞吐量,滔滔泛泛浩浩融融地旁征博引……以我一贯的愚钝,理解体悟起来,相当艰难,有时弄懂一个条目,要绕许多辛苦路,但是,慢慢往纸上摘抄,一来二去的,便有点懂了。就像有一阵,照着李商隐的七言诗练毛笔字,抄着抄着,便懂得些。获取书本知识,与其用眼睛看十遍,不如往纸上抄一遍来得深刻。
对于《管锥编》《谈艺录》,我只是惊奇于钱锺书,得需要多么宏阔的体量,才可以将广袤复杂的中西文化如此挥洒自如地连接和打通?
最近,花了两三个晚上重读《围城》。年轻时读这部小说,捕捉到的仅仅是作者依仗满腹才华横着行路的傲娇与不可一世,永远予人繁花弥天的磅礴之气;待今日重温,领略到的竟是人生实难的满纸虚空感,更是寒鸦栖身于大雪天的孤寂凛冽。
李梅亭、顾而谦、赵辛楣、苏文纨、校长夫人的形象太经典了。尤其方鸿渐回国途中被鲍小姐调戏那一场,简直颠覆性的两性革命。苏文纨作为一个家境优渥饱读诗书的女留学生形象,即便大热天也要拿条白手绢虚张着自己,势子端得足,又能装,整个一塑料人,她又怎能成为方鸿渐的菜呢?可是,赵辛楣醒里梦里都是苏文纨,可惜他又不是她的菜,以致赵辛楣后来移情校长夫人。校长夫人的气质里确乎有那么一点苏文纨病恹恹的影子……但,谁又会料到命运的变迁来得如此讽刺,苏文纨最后嫁的却是“四喜丸子”曹元朗。这个曹元朗爱写一些夹生艳俗的古体诗,把月亮喻作“孕妇的肚子”,典型的中年油腻男。所以赵辛楣说,这女人呀,要是傻起来就没个底!《围城》里就没有一个囫囵人,唯有唐晓芙以她单纯、脱俗、灵动的身姿,幻成了初春的瘦月一轮,想起来都熠熠生辉——方鸿渐一生的心头疼。
方鸿渐作为一个失败者的形象,因为孤高不逢迎,难免处处受敌,甚至连孙柔嘉的姨妈都看不起他。他来自小地方,没有家族背景,当初拿了丈人支助的一笔钱留洋,回国前,不得不从一个爱尔兰骗子手里买一张“克莱登大学”的假文凭去交差。回国,因为苏文纨而认识赵辛楣,到后来众人同往遥远的三闾大学就职。方赵二人气息相近,趣味相投,倒成了莫逆。方鸿渐的感情在唐晓芙那里受到重创以后,心如槁木,或许也是累了,残存的一点温情,顺势就被颇有手腕的老练的孙柔嘉小姐点燃了。人生里的许多伧俗都是身不由己的,似乎被一阵风推着走,遇见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了,没得挑拣,更谈不上什么精神契合度。
整部小说里,比起李梅亭的贪财猥琐,高松年的老奸巨猾,顾尔谦的乞怜巴结,陆子潇的贱兮兮,曹元朗的油腻,方鸿渐真的是一个不俗的闪光形象——最起码他有反省能力,始终充满着耻感,不比韩学愈之流,同样手持一张“克莱登大学博士”的假文凭,还恬不知耻处处炫耀。韩学愈这种类型的人,连作假都作得理直气壮,倒真是皮厚者无敌。
小说里还有一个专靠与外国哲学家的几封来往信件作为炫耀的所谓的哲学家褚慎明,此人热衷于给各国当红哲学家写信。他在国际哲学刊物上随便摘抄几段别人对于该哲学家的评论作为他自己的奉承之礼,分别给不同的哲学家寄信,结果也还真的收到了名人回信。一旦展示出来,褚慎明的身价也相应地水涨船高了。这样的“傍名家”之风源远流长,好比当今的读者,一遇见名人,不论交情浅深,先合个影再讲,急忙发布在微博、微信上,自己也跟着抖擞起来了。
钱锺书依仗他不可多得的才华独步于文论、小说、随笔等各种文体之间,但,归根结底,他依然不脱一介文人的风骨。孩提时代的天真与痴气一直被他妥当地保存终生,其笔下流淌的文字,向来从心而出,像小孩子吃糖,专注而不去顾忌任何东西,仿佛无需起承转合,拿起笔,就把一轮明月捧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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