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遇见金城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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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玲
“巴金平素态度安详,很少激动。”萧乾在《挚友、益友和畏友巴金》如是说,如此看来,七十几年前抗战的巴金在其《别桂林及其他》的平实从容,便是他的本性了。文章四千多字,分四则描述了巴金1942年3月的北上行程:《别了,桂林的夜》《在金桂通车中》《金城江》《河池》,使我们得知他与河池与金城江的二次相遇,得知金城江与河池之于巴金,就是一个他的人生驿站;而巴金之于金城江,则是一个挂在民间嘴边、历久弥新的传说。
是的,巴金安详,他下笔也通俗如叙家常。我们无从了解他第一次金城江之行,但上述两则七十几年前的文字,却令我多少感受到巴金与金城江的第一次相遇,尤其他对萧珊的爱恋,并为之沉醉。在我看来,《别桂林及其他》其实就是家书,战乱年代,家书抵万金啊。一个过客,把行旅中的衣食住行一一禀报爱人,因为这第二次萧珊不在身旁,39岁的巴金,不同于半年前第一次到金城江。那是1941年9月8日,他与未婚妻萧珊等从昆明出发,路过金城江再到桂林,创立文化生活出版社桂林办事处,并为桂林抗战文化城涂抹了浓重的一笔。也正因为此次与萧珊同行,无需报平安,便没有了文字记载。
于是半年后,一个变动不居的过客,如是告诉他曾经一同来过的恋人,眼前一切不如从前了,不仅仅是金城江的问题,以及“金城”这过于堂皇的名字,而是因为你不在,我急于赶去与你相见,临时改了主意直奔河池,等票,再贵州,再抵达重庆你之所在。巴金重视他33岁的生命节点,那年,他的师友鲁迅先生逝世;那年,他有幸遇到他一生的爱人萧珊,彼时还是未更名的上海爱国女校学生陈蕴珍,抗战爆发后,萧珊在西南联大外文系学习,开始了奠定她身为翻译家的早期训练。
于是,一份家书成就了一段历史。
“金城江比半年前繁荣了。那么拥挤的人,那么嘈杂的声音,新的建筑,堂皇的名字……我几乎以为这是另一个地方。”国破山河在,战乱中四方难民成就了天下无数金城江这样的小镇,这种因为交通枢纽而虚胖而传世之地。尽管,已经找好挑夫,并等候检查行李——民国时期也是要安检的,哪怕偏僻如金城江。正欲往金城江深处走去,但物是人非的,这与半年前不一致之处,肯定触发了巴金某根神经,于是“我忽然改变了心思,从检查处出来,我吩咐挑夫跟着我去汽车站”,去河池。
我一页一页翻读着周立民的《巴金手册》,从巴金的年表与记事中,一路寻索下来,就可看见金城江与河池,只是巴金在抗战时期逃难驿站中的一个,包括贵州,都是他辗转于上海、桂林、昆明、重庆抗战文化中一个个的人生小驿站,时局的混乱不堪与其匆匆赶路,并能安放简易书桌,或以竹椅或以板凳为案,写下一部部重要作品。这当然来自巴金个人的文学禀赋,无论外部如何,作家永远不会丢下手中的笔,一如巴金所言“放下笔我又感到窒息”,他是要把国难的愤恨吐出,真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写作是巴金的生活与生命方式,早在求学与留法时期的诗文与翻译,直至28岁成就其轰动一时、影响至今的《家》,即使在动荡时局的驿站。3月从河池抵达重庆后,4月短篇小说集《还魂草》出版,彼时正在成都治牙的巴金说,近年他会在植物油灯下奋笔疾书,“写到窗外没有一点声音,写到板壁时时发出叫声,写到油干灯尽,我那颗燃烧的心得以安静,我才丢开笔倒在床上,在这些长夜里,我的确感觉到我是在用火烧我自己,我写作绝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关于<还魂草>》)。
这是奇迹,巴金一生中重要的作品几乎都是在他三四十岁完成的,且大多在行旅中或友人家,或诸如河池金城江的小旅馆,一个个人生驿站里,一种大作家的禀赋翘楚飞扬,一种乱云飞渡仍从容的大家风度,在不断成就自身的同时,也不断丰富神话着这一个个驿站,诸如桂林文化城,诸如金城江与河池。这独特的造化,源自彼时交通的不便,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旅馆,缓慢地吞吐着一波波的过客,慢节奏的人生无疑造就了其中的天才与伟人,驿站本身就是一个文化空间。
画风是这样的。
“在旅舍中,第一个晚上我睡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里,第二天早晨我便搬进了一个靠街的房间。房间不大,但靠街有两扇大窗,挂着半截的窗帘,窗台相当宽,窗台旁挂着一幅淡黄色窗帷。书桌放在窗前,坐在桌前抬起眼睛便可望见无云的蓝天……在这里我醒得早,早晨我常常沿公路散步,再转到山脚,去听绿树上群鸟的歌唱。散步回来,在旅舍中的小屋内,颇为爱惜明媚的阳光,我还坐在窗前翻译了王尔德的一篇题作《自私的巨人》的童话。”
是的,自私的巨人从自私变得慷慨,最终在上帝的指引下走入天堂的故事,在战乱中温馨感人。因为国破山河在,阳光依旧明媚,河池金城江成了受难者暂时的天堂,至少这里没有枪炮,血腥与死亡,大家分享着偏僻的相对的暂时安宁。
四则描述平实到不露痕迹,感叹家国的荣衰,感喟人世的兴歇,置身于如此战乱时代大河流淌的语境内,在激荡、奔走、等待、生死夹杂的叙述中,我们用心检索巴金在人生驿站写下的历史信息和金城江的前世,以此洞见人世的变迁与持恒。变迁的是世事人非,持恒的是人生的变动不居、百姓日常的衣食住行,以及河池与金城江地理的要义。
小憩得适,还得一路奔去。战乱中的巴金作为一个变动不居的过客,在金城江如是说。
“我靠友情生活,我的自下而上因为周围无数人的存在而有了光彩。”而小小的河池镇(1953年以前是河池县的县城,如今已是地级市了),当然也是巴金的“老朋友”。终于可以成行了,河池,“我还认得这个别了五个月的老朋友,它没有多大的改变。”这分明是在告诉萧珊,河池与半年前我们来时没有变化,“比起金城江来,这个小城朴素多了,使人不会相信金城江还是河池县管辖的一个地方。”可见,他喜欢河池,当然也为了等票,巴金在此又住了四天。
受难之中,人的求生欲望变得如此卑微,尽管四面楚歌,四处泥泞,巴金在西南各地都能活出一种满足的安宁,他依然“感到非常安适,特别是在早晨,我望着窗外的平台,让我的思想在过去和未来中海阔天空地往来飞腾”(《关于<龙,虎,狗>》)。
人人在驿站,巴金描述也颇为生动:有一个本地人讲得好:“个个是人,个个会讲话,个个要先走。”这活泼泼的广西官话与巴金的四川话同属一个语系,这也算是相宜巴金心意之处吧?同处西南,一方水土一方人嘛。
就这样,河池与金城江终成为让巴金可以休息依靠的地方,因战乱而繁华当然也是时代的一种造化。因而巴金感谢他的朋友,几乎整个战乱时期,都是辗转于友人与西南城城之间,并奇迹般地完成他一生重要的作品,一如在金城江,还可通过朋友的“一封介绍信去找一位办事人,他意外地替我买到一张最后的票子,并且叫人把行李给我过了磅,让我在候车处安心等着开车。”金城江人如此妥帖周到地安抚了他,使他此时得以安心候车,并静听战乱的纷飞,“人们正在谈论香港的悲剧,从装束、态度和口气,我知道他们是香港脱险出来的同胞。汽车中的血,沙发内的十万港币,舞女的巧计,门前的死尸……还有种种惊心动魄的题目。谈了又谈,谁也不嫌重复和详细。”受难的山河,受难的同胞,包括那对买不到车票天天到车站清唱维持生计的“清唱家”,如同他在《桂林的受难》那份悲愤与无奈。
感时花溅泪。为此他感谢使他能一个驿站一个驿站前行的道路与交通,感谢使他得以一路向前的修路工人,他告诉萧珊,也告诉我们:今天傍晚,我去看了“丹池公路殉职工友纪念塔”,这不是什么伟大的雕刻,然而它抓住了我的心,它是伟大的牺牲精神的象征。“明天我就要踏着你们的汗迹、血印往前走了。可是我又有什么报答你们呢?……不仅是我,许多经过这条公路的人,都应该拿这样的话问自己”。
2017年暮春,我站在巴金当年的旅舍住地,遥想着揩着眼泪扪心自问的巴金,心中多出了不少温情。是的,人得以前行于一个个人生驿站,尘埃草芥般的生命才可能活出一种执着与平实、悲凉与欢欣。我想,正在重庆翘首以盼巴金的萧珊,心灵或精神认知的秘密“通关”,在这个瞬间肯定是与巴金契合的,一个在河池真切倾诉,另一个在重庆热切倾听,如同聆听雨打芭蕉般的命运知遇的回响,巴金毕竟能拿到车票,毕竟还有金城江与河池好心的车站工作人员。
佛家说所有的遇见都有他存在的原因,名胜之所以有名,常常因名人而名世,金城江也因与巴金相遇而增色而传世。
于是,这家书真的就不是万金所能比拟的了,不仅对于萧珊,更对于文学与我们,对于河池金城江。相遇就这般实现发生,巴金与金城江,传说了一代又一代。
(本文配图为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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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池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河池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