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一位教授的回乡婚育印记

桂林日报 2016-04-13 03:15 大字

梁福根在跟村民们交谈,这些村民当中就有单身公。

一位单身公的住所。

近年来,村中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有村民甚至为子女建了五间车库。

老屋衰败,新楼崛起,是当下许多乡村的典型图景。图为八塘村一角

近几年,特别是移动互联网兴起以后,每逢春节过后,类似《博士春节返乡记》、《一个农村儿媳妇眼中的乡村图景》等的网络热文在手机上频频被刷屏,乡村的巨变及城乡观念习俗的碰撞,动辄就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

八塘村是位于桂阳公路旁阳朔县葡萄镇葡萄村委一个具有200多年历史的小村落,距离桂林市区不到100里。30多年前,一位叫做梁福根的青年从这里走出,来桂林求学;一晃30多年过去了,梁福根已经成为一名学者。他眼中的故乡与网络上被热传的那些村落又有什么不同?他又有哪些自己的观察?清明过后的4月8日,记者跟随梁福根回了趟故乡。

□本报记者景碧锋

以前村里人的婚嫁从来都没有超出过50公里;如今婚配的地域半径几乎已经扩展到全国甚至国外

桂林多塘湖,人们索性用塘做地理单位,十里一塘。这样,便产生了很多地名,比如二塘、四塘、六塘,如果再往南又是什么地方呢?以此类推,这个地方叫八塘,如今是阳朔县葡萄镇葡萄村委下辖的一个自然村。35年前的1981年,17岁的梁福根通过升学考试,成为村里第一个通过高考跳出“农门”的大学生,来到广西师范学院(今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就读。

日月如梭,一晃30多年过去了。35年里,梁福根结婚生子,为人夫为人父,辗转河池、桂林,任教于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传道授业解惑,成为知名学者教授。而八塘,对于梁福根来说,他在这里长大,这里有他的亲人,这里是他的故园。他甚至还专门以阳朔葡萄的平声话作为对象,对桂北平话进行研究,写出了有分量的学术专著。

八塘村里的每一个石槽、石臼,每一块牌匾,每一条道路似乎都能进入梁福根的笔触。八塘,对梁福根来说,可以说是无比熟悉。然而,父母去世后,梁福根每年回到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对于故乡,他又是陌生的。

这些年来,梁福根曾仔细考证过村落的历史,梳理过家谱,从梁氏开山始祖母墓的碑文上,推算出梁氏家族在这里至少生活了240到260年,是迁居八塘的第一户。

八塘曾经是一条古驿道,历史悠久。在民国十五年(1926年)桂林至阳朔公路建成前,这里一直都是南北交通的要道。这条古道北至临桂、桂林,南下阳朔、荔浦、贺州、梧州、广州。

据史料记载,至少从明初洪武二年(1369年)设置葡萄驿开始,该驿道作为要道算来已有630年以上的历史。

清朝末年,太平天国军队攻打六塘、桂林,沈鸿英军阀部队等都曾经过这条古道。

清道光年间(1821-1850年)设立桂林南路驿站,每5千米1站(称为“塘”),如六塘,即桂林南路驿站第六站。八塘,即桂林南路驿站第八站。可见八塘之名已经有160年左右。而人口在此地聚居的历史则更长。

在清代光绪十年(1884年)葡萄圩建圩之前及之后一段时间,八塘曾经是集市,现在仍然保留着油坊和染坊的遗物。

由于是古驿道,人员往来,四处迁徙,因此村子里的人,除了梁姓,还有徐、林、宾、周、刘、秦、诸葛等多个姓氏,这在一般村落是不多见的。

八塘村靠321国道,紧邻葡萄圩镇,村落毗邻永福、临桂、雁山、灵川等县区。梁福根曾经仔细研究过村落里人口的迁徙,发现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的漫长岁月里,无论是家族或者婚配的范围,从来都没有超出过50公里,大多是在阳朔县葡萄镇及周边县区;近20年来,随着青年的外出务工、恋爱,婚恋关系也随之发生了巨大变化,村里的很多姑娘嫁到桂林地区以外的地方,娶到的媳妇也来自全国各地,比如嫁到八塘村的10多位外来媳妇来自湖南、湖北、四川、贵州、陕西等全国各地。八塘村附近的村落里甚至有来自国外的洋媳妇、洋女婿。

“如果说以前的婚配地域半径为50公里,那么现在婚配的地域半径几乎已经扩展到全国甚至国外。”人口的迁徙流动让梁福根由衷地感叹社会的变化之大。

800人左右的八塘村,30岁以上的“光棍”接近50位,大龄单身公养老成了问题

沿桂阳公路驱车向南,经过临桂区六塘镇,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葡萄镇,从镇上的一处岔路口向西,两公里左右就到了八塘村。

2014年6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了广西桂林、广西环江、贵州施秉、重庆金佛山联合申报“中国南方喀斯特”第二期世界自然遗产获得成功。这标志着桂林喀斯特地貌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桂林喀斯特入选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这项殊荣不仅填补了广西无“世界遗产”的空白,而且标志着桂林漓江峰丛和葡萄峰林美景独一无二的稀缺性已被世界确认。八塘村就位于葡萄峰林的间隙,这里地势平坦,草木茂盛,风光如画。

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梁福根对村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近些年,特别让他挂心的就是农村的“光棍”问题,特别是五六十岁的光棍汉,无妻儿,年龄大了,劳动力丧失,养老怎么办?这类人在当地有一个称谓,叫“单身公”。就在去八塘村的路上,梁福根给记者讲了这么一件事。

几年前,八塘村里一位老人因为没有结婚,没有子女,由侄子侄女等邻近的亲属照顾。但如今农村的情况是年轻人都忙碌,即便是自己的小孩,也不可能天天照看,侄子侄女就更不能指望了。有段时间亲戚们太忙没顾上老人,老人有一顿没一顿地饿了好几天。

后来同村的一户人家砌房子,看到老人可怜,就让他去帮忙,好照顾他一下。然而,砌房子时一辆运石头的手扶拖拉机陷进了一条水沟里,老人家从后面帮忙去推。结果,车子偏斜,翻车了。车上的石头砸下来,将正在推车的老人埋在了车下。

砌房子的人家后来把老人按照当地习俗,体面地埋葬了。这在外人看来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而当地一些人却认为对老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

“乡村的情境下,男女本身所承担的责任不同,传统观念是养儿防老,一般人家更倾向于生育男孩,这本身就导致男多女少。但到了婚配年龄,一切都倒了过来。农村人常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农村是不存在剩女的,无论是瞎的、瘸的、离异的,都能找到归宿,只存在剩男。剩男大多是以前家里兄弟多,经济条件又差一些,没有知识、没有什么技能,年龄偏大,没有体力,干不了重活。按照农村婚配的法则‘嫁高娶低\’,最终被剩下,没有成家,没有儿女,晚景堪忧。”梁福根说。

根据村干部的叙述,记者了解到八塘是一个不到200户约800人的小村落。据统计,大龄未婚人中,年龄最大的单身公73岁,50岁以上的有12位,35岁到40岁的有21位,30岁以上的加起来接近50位。

在葡萄镇当地,一般青年如果没有读大学,普遍是在20到25岁结婚,到了25岁以后,年龄就显得有些偏大了。村里的青年30岁以下的基本都是在外打工,30岁到50岁大多是在县城及周边打工,以便于照顾家人。年龄再大一些只能留在家里了。婚娶的年龄和受教育的程度往往成反比,受教育程度越高,往往结婚越晚。八塘村里,和梁福根年龄相仿的人大多做了爷爷,而梁福根的小孩刚刚大学毕业不久。

梁福根了解到:在当地,如果一个大龄青年到了30岁没有结婚,还待在家,基本是被“判了死刑”,很难再找到结婚对象;而如果在外打工,30到40岁之间还是有找到对象的可能,40岁以后能找到对象的希望就真的很渺茫了。

“单身公”现象让村民的生育观念发生了根本转变

八塘村就在葡萄镇附近,地势平坦,经济状况在镇上处于中下。村里尽管人口不多,但自从上世纪80年代土地变动后,很多80后以至于以后出生的人口都没有土地,有地的也仅有几分水田和旱地。村子发展不起来,又不像阳朔的阳朔镇、兴坪或者高田等地可以发展旅游,村民只能外出打工。

八塘村里的单身公,之所以一直未能成家,在梁福根看来:一般是家境不太好,残疾,智力有缺陷,文化程度低,缺乏技能,不善于与人交流,得过且过,等等。当然,最主要的就是经济问题。

“什么原因?主要还是钱的问题,还不是穷的。”当天,八塘村一位村民这样感叹。这样的看法大家基本都认同。在村民看来,没有哪一户人家家庭经济条件好,楼房高耸,娶妻会难的。尽管在城市有着大把的剩男剩女,但是在农村人的观念里,如果年龄大了还没有结婚,似乎这个人与当地的环境总有一些格格不入。

这些年,青年外出打工,成婚的相当一部分都是在外自由恋爱中完成的。跟着梁福根在八塘走访,几乎没有见到一个青年。

而单身公,似乎一眼都可以看得出与一般人不同。当天,跟着梁福根去探访他的一位堂弟,他这位堂弟年过四十没有结婚,目前在帮侄子照看一大片苗木。记者跟梁福根到了那位堂弟所住的窝棚,没有见到人,看到窝棚低矮而简陋,石棉瓦覆盖,几乎就是建筑工地临时搭建的一个工棚。

梁福根边走边跟记者聊了起来。“堂弟各方面条件还可以,前些年也有人介绍。应该是心气高了一些,但个人的各方面条件又不是很突出,结果就这么把自己给耽搁了。”现在堂弟的老父亲都80岁了,母亲过世,只能这么过了,没办法了。

上午10时多,记者跟梁福根来到村中央,村里的一些人聚集起来。由于和梁福根比较熟悉,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你看对面这户人家,兄弟三人都没找到对象。”聊起单身公的问题,有村民对记者这么说。村民手一指,记者看到低矮的泥砖房,盖着瓦片,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坍塌的样子。

在房子几乎已成婚恋标配的情况下,很难想象有姑娘能走进这户人家。村民并没有跟记者说什么,但他的言下之意似乎已经很明白了。

这位村民生于1969年,有两个女儿,都是高中毕业,都外出打工,一个嫁到了外地,一个招了外地的郎上门,他已经做了外公。梁福根说,像这位村民在八塘算是很圆满了。在农村,并不是每一个小孩能走到读大学这一步。但是小孩健康成长,一家人和和睦睦,这不是很好么?

前些年,如果家里没有儿子,会被人瞧不起,然而,随着娶妻难的问题不断发生,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意识到男女比例失衡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因此,村里重男轻女的现象也几乎消失了。“经济问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前些年男女失衡,重男轻女的观念导致单身公越来越多。相信随着人们观念的改变,这种不正常的现象会有所改变。”有村干部这样告诉记者。

八塘,一个中国乡村变迁的缩影

这么多人不能正常成家,除了对自身和家庭产生重要的影响外,也让村干部倍感焦灼和无奈。但也因为这种情况的发生,让村里人从此改变了传统的重男轻女观念,男女平等的观念日渐深入人心,甚至对女孩越来越看重。

而发生巨变的不仅仅是生儿育女的观念,还有村子的方方面面。

和梁福根在村里漫步,能看到村落里往来不断的各类车辆,硬化的水泥路仅容一辆车行驶。每逢节假日,在八塘竟然出现堵车。

记者在村里遇见一户人家在砌房子,上前一询问,竟然所砌的五间房子都是车库。主人介绍:“有5个儿子,都有车,平时回来根本停不下,趁着最近几天没有事,盖个车房。”

跟中国大多数乡村一样,八塘村里的青年几乎都外出打工了,老人们在家看守小孩,老屋也不断破败坍塌,部分田地荒芜。然而,与此相应的是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几乎村里95%以上的人家都有了彩电、冰箱……

梁福根很熟悉这里的每一座山,甚至每一块石头。他能清晰地记起哪户人家什么时候发生过什么事。特别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人们为了砍柴火,几乎把村里山上的草木能砍的都砍光了。2000年以后,国家开始封山育林,村子里的生态环境不断好起来,到处郁郁葱葱,甚至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一些野生动物。

在梁福根的记忆深处,曾经农闲的时节,村里人在晒谷坪上舞狮、进行武术训练等一系列文娱活动。如今,大伙似乎一年四季都是忙忙碌碌的,农村的节奏城市化了。葡萄当地,以前嫁到村里的妇女,由长者取一个吉祥的字,然后加嫂字,被称作某嫂,供同辈和长辈称呼。如今,年纪最小的旺嫂都50多岁了。自旺嫂以后,再也没有人按民俗这样起名字,这一民俗,基本从此也消失了。

八塘村地处世界自然遗产葡萄峰林丛中,到处都是矗立的山峰,有人称这些自然景观为“世界第一峰林”,梁福根期待着经过旅游开发,村里的情况能得到一些改善。

离开八塘35年了,如今梁福根的儿子很少回老家。处于变革中的八塘,其实是处于变革中这个国家乡村变迁的一个缩影,他并不感到忧伤。许多人离开农村,在城镇落户,促进了城市化的进程,同时也将现代文明带回乡村,日前八塘也开始了工业园区的建设。人能自由迁徙转移,本身就是社会的进步,这跟梁福根当年只有少数人能通过升学离开乡村的状况相比大不相同了,尽管现实中存在的种种问题需要得到重视和解决。

“乡村凋敝了么?衰落了么?”梁福根感慨地说,“这个问题应该辩证地看。目前乡村的确是存在许许多多问题,像大龄单身公、留守老人和儿童等一系列问题需要去面对,需要解决。但我们也要看到因为人口的自由流动,给乡村带来一系列的发展机遇,这些是很多‘返乡体\’文章所没有提到的。无论是丑化还是唱衰农村,都是有问题的。应该看到,如今,农村的问题与机遇同在,合理、客观、辩证地面对乡村的变迁,是一个学者所应秉持的态度。”

本版图片均由记者景碧锋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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