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风凛凛的杀猪匠从村子里黯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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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焱
编辑 | 刘成硕
冬天夜晚凌晨四点左右,我尚在睡梦中,被窗外粗重的靴子踢踏声惊醒,还能听到几声响亮的咳嗽,侧耳细听,踢踏声渐行渐远。寒冷夜空里有几颗星星,冻得瑟瑟发抖,仿佛禁不住靴子声的震动,坠进冰冷的水塘里,落水声铿然。不消多猜,这双靴子的主人是蔡师傅,他正不慌不忙迈着大步,穿过沉寂的夜色,又要去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买卖。
老家方圆五里,蔡师傅大名鼎鼎,在当地屠夫排行榜里,他永远坐第一把交椅,屠刀一出,无人敢与争锋。蔡师傅身材魁梧,矫健如豹子,习惯系一件长皮围裙,双臂戴着长笼袖,足踏一双长筒胶靴。但与许多肥头大耳、浑身油腻的屠夫不一样,他一点也不肥胖,性情温尔,说话不急不躁,脸上常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淡定表情,如果换上一身白衣道袍,俨然是世外修仙得道之人。
蔡师傅平时走起路来不紧不慢,但步子节奏鲜明、铿锵有力。村邻们一听到粗重的靴子声,就知道是他来了。村里那几条平常气焰嚣张的恶狗,一听到他的步子声,大气不敢吭一声,赶紧夹着尾巴溜到一边躲起来。蔡师傅习惯肩扛一根实木棍,背着一个藤条篮子,篮子里装着一套杀猪神器:油布包裹三把雪亮锋利的刀,其中有一把细尖断喉刀、一把厚背斩骨刀、一把菲薄而利的剥皮刀,两把丁字形钢钩,一把S形双头活动钢挂钩,另有一块腰状磨刀石。
谁家养了几头猪,谁家养的猪该宰了,蔡师傅心里门儿清。各个主家也乐意请他去杀猪,不仅因为他的手艺好,还因为他开价厚道。有两种方式可供主家挑选,一是把未杀之前不过秤,把整头猪估价卖给蔡师傅,二是杀完后把猪肉、猪杂等分别过秤卖给蔡师傅,由他去村里街上论斤零售。蔡师傅赚的是辛苦钱,每天凌晨三四点出发去杀猪,一年到头少有歇息。十里八乡,到底有多少头猪命丧他的刀下,实在难以统计,也让他赢得了“活阎罗”的雅号。
以前乡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养猪当然不是为了自家吃肉,而是为了挣一份收入。在新世纪之前,农家负担颇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种田收回的稻谷,多半交了公粮,余下的也就够一家口粮而已。种田挣不到什么钱,家里有孩子要上学,就更得养猪了。我家就是如此。每年开春的时候,父母都会买回两三头猪崽,喂养近一年后再屠宰,卖来的钱给我们兄弟俩缴学费。等猪长肥了,一般习惯请蔡师傅来操刀。
我们这些孩子,喜欢围观蔡师傅杀猪,那纯粹是欣赏一门艺术,令人赏心悦目。蔡师傅杀猪,可谓气定神闲,刚柔相济,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从不出半点差池,直入炉火纯青之境。我们比较过其他几个屠夫,他们的手艺比起蔡师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有一位胖子屠夫,虽然身宽体盘,但下手捉猪却屡屡不稳,曾经多次让待宰的猪越栏逃出,主家无奈叫人四处围堵,那情形怎狼狈两字了得。另有一位青年屠夫,虽然动作悍猛,但用刀却差,往往不能一刀毙命,情急之中胡捅几刀,猪血洒得满地。
视觉中国
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杀猪的日子无异于盛大节日,既可以观赏蔡师傅的精湛技艺,又可以吃上一两块肉,还有比这更令人欢欣鼓舞的事么?提前约定了杀猪日期,左盼右盼,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后半夜静寂无声,蔡师傅应约阔步而来,突突突敲门。父亲立即起来去开门,我听到了也赶紧一骨碌翻身起床,可不能错过观赏杀猪。
父亲在后院里支起一盏电灯泡,昏黄的灯光在夜色里晃溢。蔡师傅放下藤条篮,取出两把丁字钢钩,一把递给父亲,一把握在自己的左手,再取出那把厚背薄刃的狭长尖刀,稳稳握在右手。(若干年后,观看电影《纽约黑帮》时,片中丹尼尔 戴·刘易斯饰演的屠夫比尔,一下子让我联想起了蔡师傅,两人持刀的姿势如此神似。)父亲上前卸下猪圈的木栏,然后退到一旁。此时猪圈两头酣睡的猪已然惊醒,蔡师傅跨步上前,猪却不敢吱声,尚不知死期已至,只顾往角落里躲闪。
说时迟,那时快,蔡师傅左手钢钩猛然一探,牢牢钩住一头猪的长下颌,那猪顿时锐声嚎叫,试图甩脱钢钩,但无论如何使劲甩摆,都不能挣脱。蔡师傅就这样把猪拖出了猪圈,来到空地上,猪依旧嚎叫着,四蹄使劲刨着地面,嚎叫声融入夜色里,在村子上空缭绕,久久不绝。父亲早已准备好了一个搪瓷脸盆,放到空地上。蔡师傅把猪拖到脸盆边,右手尖刀倏然刺入,猪的喉咙立时出现一道口子,涌出血泉来,流入了脸盆里。此时猪已经无力尖叫,哼唧几声就不再动弹了。脸盆里盛满了大半盆血,几乎没有一滴浪费。
按照蔡师傅的吩咐,父亲取来一架木梯,斜倚在屋墙上。蔡师傅和父亲手持钢钩,合力将地上的那头猪抬到木梯旁,蔡师傅再取来那副S形双头钢钩,一头钩入猪的髋部,再跟父亲合力把猪倒挂上木梯。他拿起尖刀,右手握刀,左掌压按刀背,朝猪肚腹上用力一字划下,五颜六色的内脏裸露出来,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他先取出猪的迂回盘绕的大肠、小肠,肥大的胃囊,以及两块褐色的肝脏,再拿来斩骨刀轻轻劈开猪胸腔,取出粉色的猪肺、猪心,一一割开清理。再把大肠、小肠、猪肚全都翻转过来,把里面的脏物清洗干净。蔡师傅的动作和姿势非常麻利、优美,在一旁的我看来,完全不亚于钢琴师在演奏。他的双手在劳作,刀子在飞舞,每一下都十分精准,犹如钢琴师指尖弹奏出一个个精准的音符。
至于给猪剥皮更是蔡师傅的拿手好戏。老家流行给猪剥皮,但也最考验刀功,很多屠夫干不好这活儿,剥下的猪皮上残余不少肉。蔡师傅和父亲合力把木梯平放,让猪斜躺在梯子上。他先挥起斩骨刀,干脆利落地斩掉四个猪蹄。再摸出剥皮刀,在磨刀石上蹭拭几下,开始动手剥起皮来。每一刀下去,沙沙作响,丝丝入扣,皮肉分离,如春雨润物,如高山流水,如秋风扫叶,如大师挥毫泼墨,浑然天成。须臾功夫,整张猪皮剥离下来,完美无瑕。蔡师傅收刀立定,如画家作画完毕,略略点头,煞是满意。
剥完猪皮,蔡师傅旋转一刀,卸下了猪头,扔到一边的筐里。父亲拿钢钩扯开猪腔,蔡师傅则手挥斩骨刀,沿着猪脊椎把整头猪劈砍成两扇。这也需要技术,砍得不好,骨渣飞溅,两扇猪肉也不均匀好看。蔡师傅顺着骨缝里砍,既不费刀也省力气,两扇猪肉劈得整整齐齐。
蔡师傅再捡不太好的部位,割下一斤左右的肉,递给我说拿去厨房里炒了吃。我接过肉,飞快地跑到厨房里,交给了母亲。她已在灶膛里生火,煮熟了猪血,把褐色的熟猪血切成了小方块,再把那块肉切成五六份,分装了五六碗。邻里有个习俗,每家遇到杀猪,虽然都舍不得大块吃肉,但要把猪血搭配些许碎肉,给左邻右舍都送一碗,让大伙儿也尝个鲜味。
待蔡师傅把猪肉、猪头、猪内脏等过秤,再装担完毕,此时天色微明。他和父亲挑起担子,往村里街上赶去,趁早开张能卖个好价钱。村里那条小街不过百余米,南北两头各有一个屠夫的摊位,蔡师傅占据南头。所谓的摊位,也就是一架四条腿的厚松木案板,一把木椅子而已,遍体油兮兮的,位于街边屋檐底下。
把整扇肉抡上案板,只等附近早起的村民们来买肉。蔡师傅的价格地道,斤量足够,村民们也更爱买他的肉。他下刀极准,若买客要一斤肉,他一刀下去,毫两不差,再用刀尖在猪肉上刺个小洞,揪一根稻草绳穿过洞眼,打个结即好,提在手里稳稳当当。一般卖到傍晚时分,整头猪也就卖完了。蔡师傅把兜里的钱捋顺、点清,过一两天就给主家结帐,决不拖欠。当他把一卷钱交给父亲,那卷钱有点油腥气,有的还沾上了油点,但看了却让人心里高兴,下学期的学费总算又有了着落。
蔡师傅卖肉大多是轻松悠闲的,坐在那里守株待兔即可,抽烟闲聊,或者跟人打牌,没人来的时候,瞌睡一会儿也行。一日三餐由主家供应,不必操心。年底卖肉最快,一头猪不消半天就卖完了。但上半年青黄不接的时节,却也是卖肉最难的时候,加上同行竞争,一头猪卖到天黑有时也卖不完。那时也没有冰箱,卖不完就得砸在自己手里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不是逢年过节或家里来客,农家平时舍不得吃肉,买回的也多是肥肉,用来熬油吃。所以,肥肉比瘦肉好卖,猪板油熬油率高,价格也最高。青黄不接的五六月份,农家一般缩紧开支,轻易不愿意花钱买肉吃。这个时候,蔡师傅也不得不挑起担子,走村串户叫卖了,仗着自己的情面推销猪肉。挑着担子晃晃悠悠的,并不着急,实在卖不完了,他自有办法。那个时候,村邻外出到地里干活,厨房大多不上锁,可以自由出入。蔡师傅来到我们村里,给每家碗橱里都切一大块肉,每块三四斤重,如此这般,担子里的肉很快就清空了。
主家回来做晚饭,打开碗橱一看,凭空多了一大块肉,不必多猜,就知是蔡师傅搁下的。虽然舍不得买肉吃,但也不好退货,也不能白吃,过几天就会把肉钱一分不少送给蔡师傅。而每次打开碗橱发现有一块肉,我们这些小孩子却快乐极了,好久没吃到肉啦,哪管大人心疼花钱,在我们眼里,蔡师傅简直就是送礼物上门的圣诞老人。
别看蔡师傅杀猪时威风凛凛,但与人打交道时,性子颇为温和,从未见他跟人拌过嘴,更未打过架。不过,也有发威的时候。邻村有两个毛头小伙,一个瘦子、一个胖子,本来关系不错,却因同时追一个姑娘,彼此视为仇敌。有一次,两人在街上的台球室打球玩耍,打着打着,就借口相互开骂,随之扭打成一团。胖子挨了瘦子一拳,瘦子被胖子一把揪住头发,狠狠扇了两耳光,嘴巴被打出了血。
瘦子觉得受了奇耻大辱,狂奔到蔡师傅的肉案旁,操起一把斩骨刀,就奔去砍那胖子。坐在椅子闭目养神的蔡师傅看到了,腾的跳将起来,抓起扛藤篮的棍子追了过去。瘦子高高扬起斩骨刀,正要朝胖子砍去,手腕却被棍子击中,当啷一声,斩骨刀掉到地上。瘦子握紧手臂,痛得呲牙咧嘴。蔡师傅怒声喝道,你们都不要命了吗?想过没有,这一刀下去,他没命了,你也要被枪毙。胖子吓得脸色惨白,瘦子则是冷汗直流,两人灰溜溜各自走了。
没过多久,胖子、瘦子先后都到广东打工去了,那个姑娘也另外嫁人了。蔡师傅阻止两人火拼,倒是成了村里美谈。两人过年回老家,冰释前嫌,见到蔡师傅,都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奉上香烟、点火,感谢他及时出手,才没有让他俩一时冲动造成千古恨。
图 视觉中国
两个毛头小伙差点因为女人而犯下大错,没想到蔡师傅最后也栽在女人身上。那时候的他已经五十出头,对女人却似乎心火未灭。他的儿媳妇刚生了孙子,但奶水不足,怎么催奶就是不行。恰好我们村里也有一家媳妇还在哺乳期,奶水格外充沛。下午得闲的时候,蔡师傅就抱着孙子去这家,求这家媳妇给孙子喂奶。
这家媳妇体格健壮,个性爽快,坐在门前椅子上,撩起衣襟露出一对鼓胀的奶子,把一只红樱桃似的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毫不顾忌我们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在周边玩耍。婴儿闭眼吸着奶水,那对哺乳的奶子则丰硕如白香瓜,隐约有蓝色静脉匍匐。蔡师傅蹲在旁边一口接一口吸烟,并不正眼瞧那媳妇,只是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几下。但就是那眼角的余光,却颇有些异样,跟平时稳重淡定的蔡师傅完全不同。
那媳妇奶饱了婴儿,再抱还给蔡师傅,说下次孩子饿了还可以来找她。蔡师傅接过了孙子,连连道谢才去。第二回再来的时候,他一手抱着孙子,一手拎了块肉,算是给这家一点补偿。一来二去,蔡师傅跟这家媳妇越来越熟了,有说有笑的,他也似乎变得年轻了许多。不过,两人倒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但不多久,这家媳妇跟丈夫带着孩子去城里打工了,也未告知蔡师傅一声,等他再来时,才发觉屋门紧锁,已经无人在家了。那天下午,我们看见蔡师傅神色有些失落,怀抱里的孙子嗷嗷大哭,他一边哄着孙子,一边提着猪肉回去了。
之后传来了蔡师傅的一件事儿。他竟跟邻村一个徐娘半老的胖女人暗结相好,隔三差四去这女人家里幽会。这种事情自然瞒不住。他的老伴一向性情彪悍,一次听说蔡师傅又去胖女人家里,顿时火冒三丈,便操起一支禾枪赶去。蔡师傅和胖女人正在屋里私会,窗外的老伴看得分明,怒不可遏,举起禾枪伸进窗户,朝蔡师傅掷过去。禾枪又尖又沉,蔡师傅躲得快,抬臂格开了禾枪,不料禾枪方向一转,却戳中了那胖女人的眼眶,一只眼睛遂被戳瞎了。
蔡师傅颜面尽失,还大出血给了胖女人一笔赔偿,两人关系也就此终结,成了乡里的一个笑柄。从那以后,蔡师傅依旧杀猪卖肉,但明显颓下去了,精气神短了大半截,步子也不再铿锵有力,走路有点发飘,给人感觉仿佛衰老了许多。有一次杀猪还出了点意外,蔡师傅未能一刀封喉,那头大猪性子暴烈,挣脱了钩子,脖子上衔着刀在村里乱窜,鲜血沿路拖成一条红丝带,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倒毙。这是之前蔡师傅从未有过的经历,有辱他的手艺名声。他的生意也差了很多,周围一些村民不叫他去杀猪了,改请他的竞争对手。连村里的狗看到蔡师傅,竟然也不再害怕了,敢于朝他狂吠起来。
1998年秋天,我考上了大学,要去上海读书。出发的那天早上,从村里街上乘车,亲邻们前来送别。坐在街边的蔡师傅看见了,远远地小跑过来,用那双骨节粗大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语气庄重地说:祝你将来飞黄腾达!我竟有些莫名的感动,此时发现他已经驼背了,头发也花白了,额头皱纹如刀劈斧刻,真的有些老了,跟“活阎罗”的称号不再匹配。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蔡师傅。等我一年后假期再回到老家时,发现他已经不在街上卖肉了,那副肉案油腻乌黑,上面刀痕累累,积了一层灰,如一头风干的黑豹子的尸首,胡乱撂在街边角落里,似乎早已被人遗忘。后来听父亲说,蔡师傅已经不杀猪了,去桂林他儿子那里了,那个瞎了一只眼的胖女人也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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