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大瑶山的“星辰” □韦慧兰
费孝通王同惠结婚照。 王同惠掉悬崖遇难处。 来宾日报社党员听六巷乡乡长讲述王同惠的故事。 1935年王同惠与“老同”蓝妹国。
这些年,每到清明,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一个人,目光也随之往大瑶山所在的方向遥望。我知道,在这个缅怀的时节,一定会有很多瑶胞自发地来到为她而建的纪念亭,在她的墓碑前伫立、默哀、献花。
这些年,我一直想写她的故事,希望通过文字来纪念她,致敬从瑶胞口中听来的那段不朽岁月的故事。但我一直不敢提笔,因为,在我心里,她耀如星辰。我担心,自己写不出她对大瑶山的那一份深情。
她叫王同惠,河北肥乡县人,一个年仅二十四岁、新婚仅一百零八天的知识女性,为了人类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在1935年冬天,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和宝贵的生命,献给了大瑶山!
1935年,注定是一个悲伤的年份。可那一年,恰恰又是王同惠与丈夫费孝通的新婚之年,大瑶山之行,不仅是他们的学术之行,也是他们的蜜月之旅。
费孝通,我国著名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他曾提出“世界瑶族研究中心在中国,中国瑶族研究中心在金秀”,他一生六上大瑶山,与瑶族,与瑶族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为金秀瑶族社会经济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2010年,时值费孝通诞辰100周年之际,我终于有机会深入接触费老和王前辈凄美的爱情故事,走近现代中国做民族考察研究的第一位女子——王同惠。
那一年,我们《来宾日报》与费老故里吴江日报社联合举行“重走费老路万里大寻访”采访活动,大瑶山是我们的第一站,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站。
大瑶山深处,谷深云阔,云涛阵阵,鸟鸣声声。
采访房东后人,探访费老“陷虎阱”旧地,观瞻王同惠纪念亭……故事在瑶胞口中变得清晰,泪水也在感动中模糊了双眼。
A 大瑶山来了一对璧人
1935年秋,被古代称为“蛮荒之地”的金秀大瑶山,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汉人的身影,他们知书达礼、气度不凡,宛如一对璧人。
原来,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妇,来自遥远的北平,男的叫费孝通,女的叫王同惠。
这样一对新人为何不远数千里,辗转半个中国,从大都市来到这山高路险、人迹罕至的深山沟?
故事还得从燕园说起。
1931年和1933年,费孝通和王同惠先后考入燕京大学社会学系。1933年秋,费孝通考入清华研究院社会学及人类学系读研究生,他们在未名湖畔、清华园相遇相爱了。1935年暑假,费孝通从清华研究院毕业,获得了硕士学位,同年,考取了出国留学的资格。导师史禄国建议他推迟出国,先在国内作实地考察。费孝通欣然接受了老师的建议。正巧,当时广西省政府设立研究特种民族的课题,吴文藻教授推荐得意门生费孝通前去担此重任。王同惠提出休学,一同前往调查。为了避免闲话和旅途、工作方便,他们决定提前结婚。8月18日,一场简单而隆重的婚礼在燕京大学未名湖畔临湖轩举行。时任燕大校长的司徒雷登为他们作证婚人。吴文藻致辞:“我们都为他们高兴,这种婚姻最理想、最美满。”
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祝福中,他们上火车、转轮船、换汽车,一路向南。
1935年10月10日,费孝通夫妇离开南宁,在翻译和向导的带领下前往大瑶山。由于大瑶山崇山峻岭,难于行走,最初他们只能雇两顶轿子,由轿夫抬着进入瑶区。费孝通还风趣地对王同惠说:“结婚时没能让你坐轿子,现在补上吧,天还替你挂灯。”在山里走了几天,渐渐的,小路越来越窄,轿子不能坐了,他们只好步行。又走了几天,结果连路也找不到了,他们只得在密林中,一步一步地艰难穿行。
历经千辛万苦,10月18日,他们终于到达大瑶山主峰圣堂山下花蓝瑶聚居地六巷村。住定后,两人作了调查分工:王同惠专门担任花蓝瑶社会组织研究,费孝通则到周围各村对瑶民进行体质检查。费孝通为瑶民检查身体时,刚开始因不被理解而时遭抵触。在社会调研中,女性往往有着很大的优势。王同惠有语言天赋,她克服了语言障碍并常和妇女们促膝谈心,与瑶族村民一同做家务,给他们治病施药。很快,赢得当地群众的喜爱,还与当地的头人蓝公霄之媳蓝妹国结为“老同”。
“这个就是我的太(曾祖母)!”2010年,我们在王同惠当年房东蓝妹国家采访时,蓝妹国后人蓝建明指着墙上一张王同惠与瑶人“老同”蓝妹国的照片给我们讲述“两老同”的温情故事。
照片中的王同惠,白色衬衫,深色西装,马裤皮靴,笑容温婉,明亮的双眸如天空中闪烁的星星;她一手搂着“老同”蓝妹国的肩,一手牵着“老同”蓝妹国的手,亲密无间。
“老同”,类似于汉族的“金兰”。王同惠与房东结为“老同”,说明瑶民把她当成了“自己人”。王同惠边跟蓝妹国做家务,边向蓝妹国了解瑶族同胞的风土人情、社会组织等各种情况,还跟蓝妹国学瑶语,用音标标注记录下来。村里人都随蓝妹国喊王同惠作“老同”,喊费孝通作“老同弟”,这对他们的调查工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瑶人有一种习俗,客人夫妇不能在主人家里同居。因此,费孝通和王同惠这对恩爱小夫妻也不能住在一起,他们每晚都要在各自的地方休息,给当地群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瑶民这样回忆:他们夫妇俩很恩爱,走路时常牵着手。他们吃惯面食,到瑶山来,没有面条、包子、馒头之类的食品,只有红薯、芋头。吃红薯的时候,费孝通常把剥了皮的红薯递给王同惠吃;因北方人吃不惯鸡皮,王同惠就把剥了皮的鸡肉放到费孝通的碗里。
吃红薯,啃芋头,走村串户,夜宿土屋。20多天后,他们转移到坳瑶聚居的古陈村,在古陈村又忙碌了将近1个月。
那是一段完全靠勇气、毅力、执着支撑的日子。但是这对小夫妻却甘之若饴,他们非常珍惜这个调研机会,一边做着社会调查,一边还不断地向内地发回《桂行通讯》。
一天,王同惠悄悄告诉丈夫她怀孕了。费孝通听了非常高兴,要求爱妻先回北平休养。王同惠怎舍得将丈夫单独留下,而且这也是她喜爱的事业。他们商量决定,力争在1936年2月前,将在大瑶山居住的瑶族各支系历史社会素材搜集完毕后,王同惠就回燕京大学继续完成学业,费孝通则远赴英国。
他们用无私无畏叩开了闭塞的大瑶山山门。“一对风华正茂、活泼明艳的年轻人走在六巷山道上,山间回响着他们亲密的谈笑声”,这是多么温馨甜蜜的画面。在大瑶山第一次调查的那段日子,成了费孝通怀念一生的短暂岁月。
B “星辰”陨落大瑶山
1935年12月16日,是费孝通悲痛欲绝的日子!
这一天,他们由下古陈出发,溯河而上,前往罗运村。孰料半路向导失引,致使夫妇俩误入迷途。
那是怎样一段迷途呀!山连着山,岭靠着岭,山岭之上满眼苍松翠竹,直指天际,斗蓬岭是出了名的秘境!
2010年,在向导的带领下,我们一行10人曾经走过那一段路。沿着湿滑的山径攀爬了两个多小时,在不时发生有人滑倒摔跤的痛心“事件”后,我们终于来到一片竹林。向导说,前面便是费孝通夫妇迷失方向的那片竹林。刚进入密如盖的林子,周围迅速黑暗下来,一阵风过,虫鸣四起。坡很陡,须拽着身边的竹枝才能前行;经年累月的落叶足有两三寸厚,一脚踩下去,几乎没过鞋头,加之连日阴雨,地上又湿又滑;最要命的是虫子乱窜,山蚂蟥尤甚,一不留神就爬到手上脚上,让人心戚戚焉。
在密林中又攀爬了半个多小时,林子越来越密,周围越来越暗,才是下午两三点钟,仿佛夜已来临。还好,我们终于来到当年费孝通误踏“陷虎阱”之地。
据向导说,当年费孝通误踏了瑶人捕野兽的陷阱,王同惠被吓呆了,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费孝通说不出话,打手势叫她搬开身上的木石,怀着身孕的王同惠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竟然逐一搬开了木石。
费孝通腰、腿受了重伤,不能直立。他叫妻子出林呼援,王同惠安慰他:“我们是生死夫妻,上帝会保佑你的。”旋即慌不择路地奔出密林。
当时正处寒冬腊月,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王同惠犹如在黑窟窿里摸索,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该是怎样的着急和害怕?
而她这一走,却再也没有回来!
漆黑的夜,钻心的疼痛,刺骨的寒冷,难忍的饥渴,死亡的恐惧,对妻的牵挂,陪伴着费孝通度过了那个也许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夜。次日天刚亮,费孝通忍着剧痛和饥渴往外爬,身上多处被擦破划伤,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流在他身后……最后被一个放牛的瑶妇发现时,费孝通已是奄奄一息,是那瑶妇叫人把他背回了古陈村。
虎阱巨石滚木犹在,我们沉默地望着那堆石头。伤感,沉沉地压在心头,空气仿佛凝住了。同行的《吴江日报》副总编辑杨晓容弯腰在阱里搬起一块石头,连着那沉重的伤感,一起装进旅行袋。他说:“我们要带块石头回去,放到费老的纪念馆里。”
我们抬起头来,越过虎阱的前方,就是王同惠下山呼援的方向:谁能想见,那是一条不归路!
顿时,一股揪心的痛,直涌心头。
向导说,当年村里凡16岁以上的男子都出动上山寻找王同惠,直到第七天,才在一处深涧找到了她的遗体。
王同惠失踪那天,她和费孝通结婚仅一百零八天!
当天晚上,古陈村瑶民按坳瑶给长者送葬的习俗,为王同惠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哀伤的唢呐声摧人心裂。费孝通来到王同惠遗体前告别,长跪不起,悲痛欲绝!
费孝通的悲痛是可以想象的,他曾多次轻生都被救下,村民日夜守护。
第二天,瑶民用担架抬着王同惠的遗体和重伤的费孝通,翻山越岭,取道平南鹏化,到桂平江口,将王同惠装棺入殓。原本,费孝通准备把爱妻的遗体送回她老家河北肥乡县安葬,但船到梧州后,费孝通见遗体已不便长途运转,只好将爱妻埋葬在梧州白鹤山上。
费孝通请人精心设计了王同惠之墓,并拖着重伤之身亲笔写下了感天动地的碑文:“吾妻王同惠女士,于民国二十四年夏日,应广西省政府特约来本桂研究特种民族之人种及社会组织。十二月十六日于古陈赴罗运之瑶山道上,向导失引,致迷入竹林。通踏虎阱,自为必死;而妻力移巨石,得获更生。旋妻复出林呼援,终宵不返。通心知不祥,黎明负伤匍匐下山。遇救返村,始悉妻已失踪。萦回梦祈,犹盼其生回也。半夜来梦,告在水中。遍搜七日,获见于滑冲。渊深水急,妻竟怀爱而终。伤哉!妻年二十有四,河北肥乡县人,来归只一百零八日。人天无据,灵会难期;魂其可通,速召我来!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五月费孝通立。”
王同惠女士,是中国现代史上第一位深入少数民族地区做实地调查而遇难的女学者!
1985年,六巷人民自发捐造王同惠纪念亭。纪念亭设在六巷乡政府后面的小山头上,周围是苍松、翠柏和绿竹。那年,观瞻王同惠纪念亭,我们在山脚下精心采摘山花和松柏,随后拾级而上。第一阶段,十九级,第二阶段,三十五级,这是“一九三五”的意思,表示逝者逝世的年份;接着,二级,加三级,即“二十三”,表示逝者的年龄(据费孝通撰写的碑文,王同惠当时二十四岁)。而十九级加三十五级等于“五十四”,正好是费孝通与王同惠生离死别五十四年(另说五十三年)后,重访瑶山,祭祀亡妻。细心的瑶民用这样的方式来记住这位勇敢智慧的女子,真是用心良苦。
C 70年后终“团圆”
王同惠走了,也成了费孝通一个永远打不醒的噩梦。
但是,费孝通却这样表明自己的心迹与期望:“我在此也附带声明,瑶山并不是陷阱,更不是可怕的地狱。瑶山是充满着友爱的桃源!我们的不幸,是我们自己的命运,所以希望我们这次不幸并不成为他人的‘前车之鉴’,使大家裹足不前。我们只希望同情我们的朋友不住地在这路上走,使中国文化能得到一个正确的研究路径。”
这是一个献身人类社会学科的学者坦荡的胸襟!
大瑶山之行成就了一个不平凡的费孝通,也坚定了他从课堂走向田野的决心。
1936年6月,费孝通整理、修改完王同惠的遗著——《花蓝瑶社会组织》。它是费孝通、王同惠用鲜血和生命凝成的硕果,是他们生死爱情的见证。
1938年春,费孝通在伦敦获得博士学位。他在《江村经济》一书的首页沉重地写道:请允许我以此书来纪念我的妻子。1935年,我们考察瑶山时,她为人类学献出了生命。她的庄严牺牲使我别无选择地永远跟随着她。
留洋学成的费孝通回到了祖国,因为这是他的爱妻为他们共同钟爱的事业献身的地方,他要“永远跟随着她”。
1938年10月,费孝通来到昆明西南联大任教授。次年,在日机的轰炸声中,他与孟吟女士结婚。1940年底,他们的女儿费宗惠出生。
“我爸爸是一个情深义重的人。”2010年,我们在北京冰窖口胡同费孝通家中采访了他的女儿女婿。
“为了纪念同惠妈妈,就给我起了个‘宗惠’的名字。”费宗惠说。
费宗惠还说,同惠妈妈原葬梧州,后来遇上了征地拆迁,经一名叫张文芬的女青年悉心操持,得以保存骨灰,并寄给爸爸。爸爸先存骨灰于家中,后入葬北京公墓园,碑刻“王同惠之墓”,却未落款。这一“有意”之举,致同惠妈妈墓避免了“文革”之劫,这不能不说是爸爸的先见之明。
费宗惠一口一个同惠妈妈,令我们非常感动,可见王同惠在费家的分量有多重。
2002年中的几天,费孝通神情恍惚,费宗惠问他有什么事,费孝通说:“我梦见你同惠妈妈了,你去看一看她的墓。”费宗惠到墓前一看,墓冢裂开了一道小缝,遂请人修补好。此后,费孝通的心情好多了。
2005年,费孝通逝世。按照遗愿,家人将他的部分骨灰与王同惠合葬。生离死别70年后,这对患难夫妻又“团聚”了!
六上瑶山,费孝通写了《花篮瑶社会组织》《广西龙胜民族民主建政工作》和《四十三年后重访大瑶山》等社会学著作。在费孝通和王同惠的笔下,人们第一次以客观公正的眼光,审视神秘的大瑶山。他不仅为瑶族同胞在政治上翻身做主、经济上加快发展做了许多好事和实事,更是在中国民族学、社会学研究上形成的重要观点和思想,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去年3月31日,清明节前夕,报社组织党员到六巷开展党员日活动。在前往六巷的中巴车上,我将从瑶胞口中听到的以上故事给大家讲述,大家感动不已,不胜唏嘘。
下车后,大家默默地在山脚采集了好些野花,然后安静地步入王同惠纪念亭,拜谒、缅怀。
王同惠虽然走了,但大瑶山却永远留下了她的足迹;她虽然已走远,但我们却永远不会停止怀念!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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