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阳光的绽放 ——记自强不息的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学生江盼
本报记者 贺 波 周仕兴 光明日报记者 刘 昆 本报通讯员 贺 超
拄着双拐，走过门槛、弯道、斜坡、台阶；走廊上，横着一辆三轮车，留下不足半尺的空隙，她尽力侧身，艰难弯腰越过——从15岁截掉左腿，她已如此“独行”10年。
来到一楼，在这间有些零乱窄小的宿舍里，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
话题，从宿舍的“乱”开始。她羞得满脸绯红，开怀大笑起来。
我们不忍触动那根敏感的神经，却又无法越过那条痛苦的河流。好在，她迷人的美，加上不时乐呵呵的笑声，让人暂时忘却了裙摆掩盖下的残缺。
当然不时也有泪——泪珠刚夺眶而出，已被擦去。瞬间，笑容再次挂在脸上。
江盼，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商学院应届毕业生，一个痴爱向日葵的残疾女孩，生命如向日葵般肆意绽放……
“向着阳光，永不低头”
湖北天门，一个美丽的小山村。11岁前，江盼在这里拥有一个天真烂漫的童年。每天上下学，她和弟弟妹妹欢快地奔跑在乡间的小路上。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让这一家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2001年，正上小学五年级的江盼忽然感觉左腿疼痛，到医院检查，结果是：骨纤维异常增生症。医生把妈妈叫到一边说，孩子的病情非常严重，完全治愈希望渺茫，可能面临截掉左腿的危险，必须马上休学治疗。
天真的江盼被迫离开学校，在妈妈的陪伴下踏上了求医问药的漫漫征途。
希望一次次破灭，又一次次朝着新的希望奔去。就在一家人近乎彻底绝望时，一个好消息传来，有一家医院能做这个病的保肢手术！而且有成功先例。
来不及打点行李，妈妈背上女儿再次走出家门——此时，江盼左腿上的肿瘤越来越大，已寸步难行。
但，希望，再次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手术失败了。
傍晚，母亲独自在医院门外徘徊，医生的话犹在耳畔：你们还是放弃吧，再坚持只会人财两空啊！
这一夜，全家无眠。
江盼第一次见到妈妈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伸手帮妈妈一遍遍擦去泪水，自己却没哭。她想起前些日子，在报纸上看到有人死后捐献器官救人的新闻，想起几年来为挽救她的生命而破碎不堪的家，想起心力交瘁的妈妈，心里翻江倒海，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要死了，为什么不能捐出器官去拯救别人和他们的家呢？
当天晚上，江盼偷偷在网上发出了自愿捐赠器官的帖子。
第二天，父母知道后，第一次责骂了孩子：“不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放弃！你更不能放弃！”
事情很快在网上传开了，社会各界好心人纷纷向这个处在死亡边缘的女孩伸出了援助之手。有的人给她汇来善款，有的人积极推荐医院……一场爱心接力在网上悄然展开。
最终，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妈妈带着江盼来到了西安唐都医院。这是国内在这方面的权威。
经过专家会诊，江盼腿部的纤维瘤已经转移，必须马上截肢！
江盼要做的是半骨盆离断手术，当时在全国尚属罕见，风险极大。
上手术台前，江盼再次恳求妈妈：如果我死了，让我捐出全部器官吧，我不想让你们的痛苦降临到别人的头上……
也许是江盼的善良感动了死神，手术非常成功。医生切下的肿瘤重达50多斤，是江盼体重的一半——她从死亡线上被救了回来，向另一个“自己”告别。
那一年，江盼15岁。
截肢手术后，江盼面临的是如何依靠双拐，重新站立起来。
这是又一个艰难的过程。
江盼难以忘记，那是一个寒冷的日子，地上结满厚厚的冰。妈妈把她带到户外，让她拄拐行走。在这正常人不小心都会滑倒的冰面上，江盼一时失去了前行的勇气。可妈妈没有“饶”她，执意让她往前走。
果然，刚起步，她就重重地摔倒在冰面上。她向妈妈投去求助的眼神，可妈妈“狠心”地站在一旁，大声喊道：江盼，自己站起来！站起来！
眼泪滑下脸颊，江盼心中满是委屈和无助，心想，自己是不是成了妈妈的负担。
在妈妈的坚持下，江盼咬紧牙关，终于又站起来了。可刚一抬腿，又再次摔倒……一次次摔爬滚打，江盼逐渐学会慢慢在冰面上行走了。
而之后在正常路面上行走，相对就简单多了。
如今忆起往事，江盼理解了，妈妈就是要用行动告诉她：未来的人生，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一个春天里，妈妈带江盼去看她最喜欢的向日葵。花儿正好盛开着，向着阳光蓬勃生长。妈妈说，“你要像向日葵一样，心里充满阳光，人生才会像你的名字，有盼头！”（下转第二版）
（上接第一版）江盼使劲点头。
出院一周，她便主动要求回校复课。
与她一同回校的，还有妈妈——她辞去了工作，到学校旁租了间小屋，照顾江盼饮食起居的同时，还要到附近的啤酒厂打工，以贴补家用。为多挣几个钱，她还同时兼做学校的园丁。
由于课程落下太多，要迎头赶上并不容易。这时，班主任刘灯炎接过了关爱江盼的“接力棒”，不仅义务为她补习和辅导功课，还找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简·爱》等书籍，让她从小说主人公身上学到身处逆境仍自强不息的精神。
江盼没有让大家失望，很快跃升为初中重点班的优秀生，并顺利考上高中。
但是，上高中后，学习负担骤然加重，她感到力不从心，成绩每况愈下。
班主任钟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天，他找来江盼，指着上课用的天平，并往一边加东西：“天平要保持平衡，该怎么办？”
“当然是往另一边加上同样重的东西。”江盼答道。
“是啊！那你现在要保持人生这个天平的平衡，又该加些什么呢？”江盼望着老师，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人，无法自己选择命运。但是，人可以改变命运。”老师动情地说，你人生的天平已经向一边倾斜，你唯一可以往上加的砝码就是知识！
此后，江盼学习比过去更加刻苦了，早上起得最早，晚上最晚回宿舍。而因为高位截肢并失去半边盆骨的关系，坐太久或站太久，都会引起脊柱和多处部位钻心的疼痛，为了忍住疼痛，她常常咬破下唇，豆大的汗粒从额头掉下来。
万般艰辛，江盼终于熬了过来。2010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桂林电子科技大学。
“把最美的一面还给世界”
刚入学时，同学们曾悄悄提议每人出点钱，买一辆电动助力车，每天轮流接送江盼上下课。大家心里都有一个美好的愿望：“我们想把特别的爱，献给特别的你。”
全班35人，34人同意，1人反对——就是江盼。
“世界上有4条腿的动物，有3条腿的，也有两条腿的，就不能有一条腿的人？”班会上，江盼感谢同学们的心意，诚恳而不失幽默地说：“大家放心吧，我并不特别，和你们一样！”
同学们“密谋”的帮扶计划，就这样被江盼“否决”了。最后，大家买了一本笔记本，在扉页写上“同在一片蓝天下”，并附上每个人的祝福语，送给江盼。
这本笔记本，成了江盼大学期间的珍藏。
被江盼“否决”的，还有班主任给予的“特权”——考虑到她身体状况，久坐会疼痛，就特许她课堂上随时可以站起来活动。但江盼一次都没用过这“特权”。
久而久之，同学们也就习惯了，把她当做健全的正常人。“尽管她身体有缺陷，但她总希望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别人。”同学王芳说。
由于父母在深圳打工，收入有限，要供江盼上学，还要偿还治病欠下的债，家庭经济压力不小。班主任建议她申请贫困助学金，但她说：“比我困难的同学还有很多，我可以争取奖学金。”
每天清早，她总是最早离开宿舍去教室；晚上，又总是学习到很晚才回宿舍。宿舍、教学楼及图书馆之间不小的距离，对江盼来说是日复一日的考验。几年里，她风雨无阻。
深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的江盼，第一年就以过硬的成绩获得了广西省级奖学金；第二年，又获得了国家励志奖学金。
为了适应未来专业应用的需求，她开始自学《财务专业英语》，大量阅读国际金融方面的书籍，还考取了《助理会计师资格证》，通过了大学英语六级。
成长的路上得到太多的关爱，江盼想着尽自己可能回馈身边的人，回报社会。虽不能用身体的力量去帮助他人，但她来自心灵的温情，心智的成熟，对生活和人生更透彻的认识，为她赢得了“知心姐姐”的称谓。
一天，一位舍友回来后，闷闷不乐，心事重重。江盼看在眼里，便挪到她床前，关切地问候她，舍友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原来，她失恋了。
江盼与她聊了很久，讲她自己的人生，讲如何面对生活的不如意，讲恋爱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面对和完成。那段时间，江盼时常陪伴在这位舍友身边，陪她走出阴影，走向阳光。
“尽管大家年龄相仿，但她懂事成熟，善良和乐观，她把爱和温暖给了更多的人。”舍友胡桂花说。
大二下学期，江盼作出一个令很多人不解的决定：报名参加学校支教队，利用周末赴灵川县灵田镇初中支教。
“你怎么也来了？”面试时，支教队队长李广泉有些疑虑。
“我怎么就不能来？！”江盼的诚意最终打动了李广泉，她成为支教队10多年来惟一的一位残疾大学生。
从学校到灵田镇，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要转两趟车，多半是坑洼不平的山路，漫天沙尘，颠簸摇晃，对江盼来说，无疑又是一个挑战。
但她咬咬牙挺了过来。
第一次到灵田镇初中，江盼站在校门口斜坡下方，仰望教学楼，只见几百双眼睛正盯着她看。
对这些，江盼早有准备。出行前夜，她特意打电话给母亲，让妈妈将自己放在家里的10年前写的日记《花开的季节》复述一遍，她抄记下来，作为第二天给孩子上课的“教案”。“那是我人生低谷最艰难时的感悟，彼时正好和这些初中生同龄，我现身说法，应该对孩子们有教益。”
她将自己第一课的主题，确定为“花开的季节”。
彼时她任助理班主任的09（2）班，一直让老师们“最头疼”。班风涣散，学风很差，上课迟到早退、随意走动司空见惯，大家对她能否上好这一课很没把握。
但出人意料的是，江盼这一堂课异常顺利，效果之好超出想象。
“她往那儿一站，就是最好的励志教育，足以镇住全场！”亲历整堂课的李广泉，为当初对江盼的怀疑感到惭愧。
虽然没受过专门的师范教育，但江盼对教育却有独到的理解。她通过和班主任黄艳老师交流，发现班上孩子多为“留守儿童”，亲情缺失，厌学情绪比较严重，她就通过制作课件、播放视频等，寓教于乐，避免空口说教，让学生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
在“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一课中，江盼先做了一个EQ测试，活跃气氛，接下来播放名人演讲，再让学生自由发言。同学们不知不觉中度过了45分钟，纷纷请求“拖堂”——而这，过去是最不受欢迎的。
赏识教育，是江盼的“法宝”。班上出了名的“小捣蛋”陈显龙，不时在课堂上旁若无人地“欢歌起舞”，江盼就让他跳个够，课后再专门找到他，鼓励道：“你跳舞很棒，但课堂上跳会影响大家，不如当做课余爱好，甚至可以培养成你的特长。”
“那是我第一次得到老师的认可。”陈显龙说。此后，他再也不在课堂上活蹦乱跳了。
江盼的真诚，渐渐改变了09（2）班。那些平时叛逆捣蛋的孩子，变得温顺起来；厌学自弃的同学，开始拾起了课本。自称“从不写作业”的刘志涛，从此按时交作业了，“过去想都没想过会继续升学”的小刘，现已升读中专，并决心学一门技术，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而女生陈初兰已走上社会，她说：“遇到困难时，只要想起江老师，就不觉得艰难了。”
“我们支教的目的，就是打开通向外界的一扇窗，让山里的孩子对外界充满向往，从而发奋努力走出大山。”江盼说。她给孩子们讲大学生活，讲自己的家乡，讲“山水甲天下”的桂林，还邀请外教来上课，让山里的孩子第一次见到老外，第一次知道国外的世界……
有一段时间，平时成绩优秀的小文同学总是很沉默，甚至抗拒学习，故意考出不切合实际的低分。
原来，几年前小文爸爸患了重病，为治病家里欠了一大笔债，而最近爷爷又病倒了，学业已难以为继。为此，他故意考低分，以找个“正当”理由退学。
当获知有这样的遭遇、面临辍学压力的，还不只小文一人时，江盼迫切想为这些孩子做点什么。
借助媒体，江盼和队友的努力有了回音，广西福利彩票的公益捐款，让小文和其他5名同学得到了资助。后来，6位同学全部考入重点高中。
除了09（2）班，江盼有时也到别的班级“客串”辅导。11（1）班的蒋璇，只听过江盼一堂课。江盼的坚强，真诚的讲述，让她哭成了泪人。当天，蒋璇在日记中写下自己的座右铭：“每个人都应该笑纳上天给我们的一切，快乐也好，苦难也罢。”
江盼已经离开支教队近一年了，蒋璇依然清晰记得她拄着拐杖上下学校几十级台阶的情形。“面对她，人们不会给予怜悯，而是满满的敬佩！”如今已读初三的蒋璇告诉记者：每当在学习和生活中遇到困难时，她常常会想起江老师，想起她的经历，想起她如阳光般的笑颜。
“她像向日葵，因为她总是面向阳光，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呈现给世界！”蒋璇说。
“朝着美好，便向着希望”
江盼心中，一直藏着一个心愿——登上尧山。
尧山是桂林最有气势的高山，挺拔雄伟，巍峨壮观，与桂电校园交相依偎。登上尧山峰顶，是每个桂电学子大学期间必须完成的一件事。而江盼由于身体不便，一直没有登过尧山。
大三下学期的一天，在老师的帮助下，她终于如愿登顶尧山。
站在山顶，俯瞰大地，江盼不禁感叹：“江山如此多娇，世界多么美好！”
从尧山下来，江盼决定攀登自己人生的另一座高峰——考研。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让为我付出所有的妈妈能歇下来，让年迈的爸爸不必为家庭的重担和每天的生计而奔波，过上女儿为他们创造的美好生活。”江盼说，现在，大学生就业难，残疾大学生就业更难，“我只有继续深造，提高自己的学识和能力，才能增加就业的几率。”
备考的日子，每一天，她起早贪黑，不分昼夜，在书山题海里遨游。身体上的苦和累，已经被她抛之脑后；内心的煎熬，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是艰难人生的一个点缀。
现实再一次给江盼出了难题。她报考的武汉大学会计专业的录取线，较去年增加了10多分，而她的分数，刚好达到去年的录取线。
还没从考研失利的遗憾中缓过神来，毕业已在眼前，她决定先找工作。“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我至少要自己养活自己，不能再让父母为自己辛苦操劳了。”当记者聊起这个话题时，江盼显得有些无奈。
她选择找工作的第一站是深圳，不仅因为这里有更多的机会，更是她父母和妹妹打工的城市，她希望在这里能有个照应。
但找工作的过程并不顺利。她说，当初报考财务管理专业，就是以为用人单位不会过多考虑她的身体状况。
但她发现自己错了。
一天，她转了几站地铁，找到一家用人企业，刚一走进办公室，便被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你找谁啊？”
“哦，我是到你们这应聘财会的。”江盼诚恳地说。
“是你吗？”异样的眼光再次扫了过来。
“是的。”虽然不自在，江盼依然微笑着。
“你行吗？”言语中充满了怀疑。
“我可以的！”江盼正想递过自己的简历和各种证书，对方却打断她：“我们已经招满了，不要人了。”
这样冷然的拒绝，让江盼有些无奈。但她转念一想，便也淡然了：“现在的企业压力大，会计也要跑工商、税务什么的，我行动不便，不要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个多月，江盼几乎每一天都在路上，先后跑了几十家用人单位，基本都被拒之门外。理由各种各样，大多除了说她腿脚不便做不了外，还有一条是他们要招男生。
终于，有一家企业给江盼打来了电话，通知她去面试。
在电话中，江盼如实向对方说明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对方态度突然来了一个180度大转弯，说：“哦，我知道了，我们这已经招满人了。”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多么愚蠢的谎言！这是赤裸裸的就业歧视！”同学们都为江盼打抱不平，但她总能找到原谅别人的理由，“算了，人家又不是慈善机构，用我这样的残疾人，有时确实会增添麻烦嘛！”
“她就是这样，心里总是装着别人，凡事都先为别人着想。”
而江盼说：“人心都是向善的，朝着美好，便向着希望。”
眼下，因为选择考研，耽误了毕业实习，找工作不仅面临身体条件这道“坎”，还面临“缺乏实践经验”这道“硬杠杠”。江盼眼前的路，远比她想象的要艰难。
“过去，身体上的缺憾，通过刻苦努力，还能弥补；但现在要去说服别人接纳自己，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江盼说，等待我的，只有继续寻找，继续努力。
“但我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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