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车去恭城
□周昱麟
我也算得是个“老恭城”了。近半个世纪以来，每年总要往返恭城好几次。去年年底恭城通了火车，虽然早就晓得了，但前几日去“尝鲜”，还是大吃了一惊。
以往回恭城总是自己开车，这一回是一个人去办事，身无长物；又老听得朋友们炫耀高铁的速度迅若飞鸟，快似闪电，心里痒痒的。去到车站买票时，只有早上七点五十五的，第二趟要到中午十二点多。为赶时间，就起个早吧。
一大早进了桂林北站，已有上百人在候车室等待。片刻，一列崭新的“和谐”号呼啸而至。登车落座，与我同坐一侧的是一位哈尔滨来的职场女青年。她说去广州出差，顺道来探望在桂林电子科大读书的妹妹，在桂林游玩数日，为方便赶早车，昨天下榻北站附近的旅店。
天已大亮，列车缓缓起动，城郊参错的街市道路在车窗前晃过。说话间，不觉车已加速，车厢间过道大门上的电子屏幕显示时速已至260、270公里。窗外变得昏黑一片，列车穿过幽梦一般的隧道。偶尔，外面一阵闪亮，高低起伏的岩溶峰丛夹杂了村庄屋舍，时而有深谷长壑、山溪林苑纵横交错，像是孩童随手涂抹的一幅幅稚气的图画。不过转瞬即逝，外边依旧是幽梦一般黑黢黢的幻影。
那女孩说，自有了“高铁”，数千里之行，朝发夕至。还真的很方便往来的游客和百姓，桂林到恭城仅需36分钟，而她上午10点半就能到广州了。
果然，列车上开始播音：“到恭城的旅客请准备下车，列车在恭城站停车三分钟！”
须臾，窗外变得明亮起来，熟悉的瑶山果林竹木映入眼帘。这么快就到了么？被动地跟着人流出了车站，人依然有些踌躇。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坐落在莽莽青山中的现代化站台，站台前宽敞的停车坪，坪子上的一排棚子里，油茶和艾叶粑的清香已随风飘来，唤醒我的意识和味觉。把眼睛使劲揉了揉，分明脚下踩着我的平安乡瑶山老家的土地。
但身子仿佛是木桩钉住了一般。眼盯着站台大门上“恭城火车站”几个大字，脑海中浮现出46年前，第一次到恭城来的情景：
“1969年2月5日这天，数以万计的桂林知青胸前戴着大红花，分乘数百辆解放牌军车，在喧天的锣鼓声和纷飞的大雪中离开了家乡，来到桂北各县，豪情满怀踏上人生新的征程。”
这是我后来在笔记中的记录。那天早晨，一家子人，尤其是两个十一二岁的妹妹在瑟瑟寒风中拥抱了我，热泪满面。大卡车驶出了城，一路向南向东。路过阳朔、平乐、荔浦县城，过了荔江和茶江轮渡，一些人陆续下车被接走了。灰溜溜的沙石公路两边越发荒凉，人烟稀少，茫茫的山岭陡峻又漫长，天色也渐渐昏暗了。几个同车的知青不由轻轻哼起来：“离开美丽的家乡，踏上人生漫长的路程。漫长路是越走越远，亲人啊我何时再见你……”一股悲凉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同伴中有人说，恭城是解放初期全广西最早土匪暴乱的地方。天啊，我们掉到土匪窝里面来了！几个女孩子呜呜地哭叫起来。
月亮像一颗红宝石嵌在了山巅，我和几个知青才来到大瑶山肚腹里的平安乡政府(那时叫和平公社)。早有几位贫下中农叔叔伯伯挑了箩筐、畚箕在等候着，将我们的箱子、锑桶、脸盆等行囊一古脑儿塞进去，就领着往都庞岭深处的山路疾走。碎银子一般的月光洒满山谷，远远近近狗汪汪叫起来，我们来到了银殿山脚下的土陂村。
记得东坡居士曾说“水之骨为滑”，而“土之皮则为坡”。一晃眼我在这坡坡坎坎里战天斗地六载。每年到打完年终分配，分了二三十块红钱，舍不得去县城坐那181公里五块多“大洋”的班车，就吃了早夜饭打过油茶，挑一担子糯米、粑粑、芋头、红薯，半夜抄近路翻山越岭到阳朔福利镇，再花个一块八毛钱搭便车回桂林。一路上，各人怀里揣了把弹弓，手中拄了条拐棍，见狗打狗，逢蛇打蛇。往往走到半路疲惫之极，就倒头躺在路边，呼呼打鼾像扯风箱一般沉沉入梦。一觉睡醒来，日头火已经晒屁股了……
落尾啊知青大返城，我上大学读书，毕业进单位，每年都要返回土陂村几次。之后公路变直了，无须绕道平乐和荔浦县城了。再后来自驾车，两个个半小时从市里就麻直到县城了。但是，我做梦都没想到，恭城会通了火车，且火车站就在我平安乡老家的门口！
“叔爷，好早啊！”土陂村的年轻人早骑了摩托来接我了。
嗯，我应了一声，人仿佛还在梦里。忽然想起了陆放翁的几句诗：“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而今若许闲乘月，拄杖不时夜叩门。”眼下这谷雨节气一过就立夏，三月三的艾叶粑吃过又吃四月八牛魔王生日的水酒糖水蛋，还有五月端五的黄茅草粽子……曾记少年骑竹马，如今又是白头翁！日后，我也无须驾车回乡了，就乘坐这便捷的贵广高铁动车，其疾如风，一阵清风便可将我吹回土陂了！
真个是“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抬头遥望那云遮雾绕的银殿山，穿过丛山峻岭而来的茶江就在跟前汩汩地流淌着。一片银白的光在眼前闪耀，我知晓那是柑橘和柚子树枝头绽放的春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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