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西湖水浪打浪
雪涅 颍西湖声望的衰微，无疑始于北宋之亡。宋都汴梁之异都，作为亡国之都经济圈的颍州府也随之衰微，颍西湖的声望就此每况愈下地划了一个句点。过往欧阳修、苏东坡诗词歌赋中讴歌颍西湖的倩影丽姿，随着宋都南迁临安（今杭州），建了一个南宋小朝廷，杭西湖继而跃然纸上，“歌舞西湖近百秋”（张岱句），卧于中原一隅的颍西湖遽然门前冷落鞍马稀了。那冷落、寂寞是让人浑身觳觫的。
张岱游杭州西湖至灵芝寺，颇多感慨：“建炎尚是小朝廷，百灵亦复加呵护”。李清照父亲李格非作《洛阳名园记》，说以名园之兴废，卜洛阳之盛衰；以洛阳之盛衰，卜天下之治乱。自然风物也随人。斯时，洛阳牡丹衰败了，而杭州牡丹却兴盛得很，如火如荼。张岱记述幼时去杭州灵芝寺看牡丹，见那牡丹“干高丈余，而花蕊烂漫，开至数千余朵，湖中夸为盛事”（见张岱《灵芝寺》）。牡丹一株花有数千朵之巨，张岱嘴大，不要太夸张好了。显然，身在杭州灵芝寺的少年张岱，此刻的心情很惬意的，他放大了自己童年的感受而不觉。
嗣后，张岱长大，再后人至中年、老年，几回回在梦中见其偶像欧阳修、苏东坡在颍西湖边上折柳作别，想来心事浩茫，很不是滋味的。一部以杭西湖为主角的《西湖梦寻》，忍不住一次次提及颍西湖，“见公于汝阴（今阜阳）而南”（张岱写杭州《六一泉》，全文引述苏轼《六一泉铭》）；“杭州有西湖，颍上亦有西湖，皆为名胜，而东坡连守二郡。其初得颍，颍人曰：‘内翰只消游湖中，便可以了公事。\’”苏门学士秦少游艳羡不已，作诗叹曰：“十里荷花菡萏初，我公身至有西湖。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亦无。”秦太虚一句“十里荷花菡萏初”，将颍西湖绝景奇观跃然纸上。单单这“十里荷花”，该是怎样的壮观而不可一世啊！妙在“菡萏初”，恰似豆蔻少女二月初，只含苞欲开，还没有尽情地盛开、怒放，倘若颍西湖的荷们放肆地心花怒放，遮湖蔽天，又是一番怎样的恢弘景观？漫不说如今的颍西湖有没有“十里”之阔，单单这“映日荷花别样红”一景，已教人叹为观止了。
自然秦少游诗中颍西湖景观，非张岱寻梦西湖可及。但至少在张岱身处的明代，颍西湖与杭西湖是等量齐观、“皆为名胜”的。谢谢苏东坡文字的抬举，颍西湖因他的名望至明季仍名声在外。谢谢秦少游的漫想，一句“十里荷花菡萏初”，给了我颍西湖如此确切、且浩大无边的浪漫想象空间。尽管如今的颍西湖已没有“十里”之辽阔，但站在西湖边上，仍浩渺连碧，一浪催生一浪，一吻接一吻，浪头一波一波推及人视野的尽头。风平浪静时分，每临湖观望，湖光献碧，容貌形影，若在镜中。湖岸垂柳，一路牵风引浪，楚楚动人，妖娆可爱。晴雨烟月，风景互异。移步换景，目不暇接。还是苏东坡咏西湖的诗句有分量，“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苏东坡是先由颍西湖而去杭西湖的，尤其他长期盘桓在颍西湖，以至于“内翰只消游湖中，便可以了公事”，也由此积攒了许多治理与修筑西湖的漫想、念头。比如此后杭西湖苏公堤的修筑，六一泉的开凿等，似乎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了。也就是说，颍西湖萌发与催生了杭西湖的绮丽梦幻。
“六一泉”可说是节外生枝的事体。时间又回到苏东坡《六一泉铭》记述的“别公于汝阴而南”，与欧阳公挥别，公见东坡一人前往杭州交游，心多有牵挂，于是写了封信交与东坡，将他引荐给杭州的学生惠勤上人，希望他们结交成伴，互相有个照应。东坡到杭州第三天，即“访勤于孤山之下，抵掌而论人物，曰：‘六一公，天人也。人见其暂寓人间，而不知其乘云驭风，历五岳而跨沧海也。\’”两人见面，即吹捧老师，然后相见恨晚，引为至交。然后，匆匆别去，又十八年，“予为钱塘守，则勤亦化去久矣。”东坡念旧，到了杭州赴任，即去拜访惠勤上人旧居，在惠勤弟子的协助下在孤山之趾掘石为泉，其泉“汪然溢流，甚白且甘”。惠勤弟子说：“师闻公来，出泉以相劳苦，公可无言乎？”于是，东坡命人于泉上建石屋，作《六一泉铭》，勒石以记。因欧阳公也仙逝，他与惠勤曾同哭于此，故而叫“六一泉”，以念“君子之泽”。
东坡《六一泉铭》，初为东坡所书，想来是他著名的“石压蛤蟆”般的楷书。此后，六一泉枯，又遭兵燹，石屋被毁弃，铭碑被僧人舁走。再后，又被恢复，但不知泉铭碑文是否无恙？不过碑文有一金句，曰：“虽江山之胜，莫适为主，而奇丽秀绝之气，常为能文者用。故吾以为西湖盖公几案间一物耳。”此语很大气，是惠勤上人的话，东坡虽觉“怪幻”，仍实录于铭。一念惠勤，更念恩师欧公。的确，西湖虽浩浩荡荡，然入人之胸怀不过一物耳。颍西湖也好，杭西湖也好，天地造化，铸山煮海，象犀珠玉，把玩得了，心有妙旨，方是高人。张岱诗曰：“无劳事修炼，只此是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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