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遂的探访
□任芙康
我总是欠缺一种稳重,出生在长江流域,却自小对黄河入迷。年少稚嫩的耳朵,装进不少陈年老话。比如,嘲笑人一意孤行,叫“不到黄河心不死”;叹息人抱屈衔冤,叫“跳进黄河洗不清”。
随年岁增长,读到一些古诗古词,发现历代骚人墨客,也爱“纠缠”黄河。比如:“劲催双橹渡河急,一夜狂风到海边”(李东阳);“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王之涣)。但几首诗中的黄河入海,语焉不详,缺乏细节的展望,让人徒添悬念,竟一悬数十年。在上游、中游不少地方,我掬捧过黄河水,跨越过黄河桥,饕餮过黄河鱼,领略过黄河调。又分明人心不足,总惦着有一天,为古人填充想象,寻访黄河入海之地。
有朋友知我这一“夙愿”,安慰道,你客居的天津,至黄河入海口,也就三百来公里,还不是说走就走么。其实不然。人世间,事无巨细,常常讲究一个凑巧。有时难事不难,有时易事不易。这么多年,三百公里云和月,如隔万水与千山。
今年夏天格外长,立秋后,像是帮老天道歉,金风送爽,好耍的闲事一个接一个。这不,就有朋友来邀,去山东东营,现场观赏黄河的落幕。
是日夜,陷入失眠,翻来覆去,有点“近乡情更怯”,便又衍生出莫名的感伤。名声显赫的一条大河,与陆地告别之际,想必会同小溪、小河的收场截然两样吧。气血健旺的黄河,如何完成悲壮的归顺?海纳百川的大海,怎样启动仁慈的收编?依它们各自亘古不变的脾气,叫人难以预料,将是相见恨晚的融合,还是互不相容的排斥?黄色河水与蓝色海水,会上演一番拼死的厮杀吗?据我已知常识,多么强悍的大江大河,一旦流近海岸,就意味着虎落平阳,跌入孤助无援的窘境。高傲无比的脑袋,一头撞进海里,顶多涌起几堆泡沫,或是溅开几叠浪花,眨眼之间,归于虚无。但愿黄河有尊严。
话说这日,从利津县城动身。大巴赶路,满车笑语。一个半小时,到黄河口旅游区。进一道森严大门,验过门票、身份证,得以继续前行,抵达十里开外“远望楼”。此楼耸立,造型奇异,像高塔,亦像巨轮。楼西一硕大石雕,刻有五个大字:“黄河入海口”。咚、咚、咚、咚、咚,心口敲鼓,河海交汇即将在望,绝世浩荡就在眼前。
兴冲冲登上瞭望大厅,脚下北边,便是流淌的黄河,却未见预料中的浩渺一片。河道百米左右,好似一口长形火锅,满锅被煮透熬黏的黄汤,由西向东,滚滚前行。而望不到头的东边,并无大海。急忙打探:“海在哪里?”“东边五十里。”“怎么去?”“乘船。”“何时登船?”“黄河涨水,今日停航。”
“啊……”不觉倒吸一口凉气,这般遭遇,竟无一丝先兆。下得楼来,部分人与石雕合影,立此存照,聊胜于无。部分人无声移步,唯有苦笑,径自登车。回程路上,众人寡言。途中进一饭店晚餐,鱼虾、菜蔬、米饭、面饼,吃出少有的鲜香,通通黄河滩的土产。就连烧酒,亦本地货,产自附近军马场。酒客一抿,口感纯纯的,便都畅饮开来。可能借酒浇憾,可能举杯宽心,喝高了,便有声调打结,且乏婉转:“为、为何挑黄河涨、涨水的今天来呢?”有人应道:“没算好。”这回答实在妥帖,令我一下想起鲁迅所言:什么叫失算,就是没算好。但话分两头说,如若诸般事都算计得严丝合缝,不仅不可能,反而很恐惧。俗人忙于尘世,付出的盘算、辛苦,刨除一多半的损耗,成功一小半,也就相当幸运了。
回津多日,仍不时想起这回走山东,处心积虑去怀古,谁能料到,最后五十里水路,活生生,如天涯之隔,给你个望“河”兴叹。叹过便作罢,头回不顺,日后还可重来。亦兴许从此再没机会,无福消受黄河的绝唱。但我听过尾声一段的演奏,就该知足、释怀。
心头已刻下那口“火锅”,忘不掉镇定、从容的沸腾。同上游、中游相比,黄河下游的下游,除开色泽依旧,就习性而言,英雄末路,端的已是另一条河也。母亲河临近与大海相会,天下一瞬之间的短促,宇宙亿万光年的久长,是走向毁灭,抑或奔赴新生,似乎一概置之度外,十足一副安于天命的坦然。面对清醒如斯的巨流,所有触景生情、睹物伤情,无非自作多情。
一份久存于心的念想,我知道,可以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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