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风和花的诉说

滕永华

和我同一天参军入伍的战友蒋玉安,在入伍两年零两个多月后被调到中越边境,几天后我收到他从那里寄给我的唯一一封信件,从此再无音信。38年后,在新落成不久的夏津县革命烈士陵园内的一面镌刻着烈士名录的大理石墙上,我看到了蒋玉安的名字。随后,在整齐排列的九百零二尊六十公分见方的大理石烈士卧碑群中我找到了蒋玉安烈士的墓碑。墓碑上方正中镌刻着一颗鲜红的红五星。再下面的碑文是:临邑县孟寺乡孟寺村人,1957年2月生,1977年1月(在夏津)入伍……荣立三等功一次。1979年2月19日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

1976年冬季征兵开始后,德州军分区在德州地区(后改为德州市)所辖的部分县(市)征集了部分兵员,这些兵员大都是有点特长的。蒋玉安个子高,腿长,偏瘦,身体健壮,喜欢打篮球而身体条件又极其适合打篮球,因此被军分区负责选兵的人员选中。

我和蒋玉安的渊源还在于那年我们参军入伍的特殊形式。常规情况下,新兵接到入伍通知书后按规定时间换服装,然后就身穿肥大的新军装显摆几天。亲戚朋友家串串,街坊四邻家走走,大红花戴戴,公社大队送送,一个个风光无限。我们不是这样的,当时去往德州方向集中的新兵就两人,一个是我,一个是蒋玉安。这是我和蒋玉安的初次相识。没人接没人送,我俩就像投亲靠友一样,带着简单的行装穿自己的日常衣服走进了军营。

我和蒋玉安都属于沉默寡言的人,一路上两人不过三言两语。到教导队后还是我们两个人,在一块待的时间长了话就多了,心扉敞开了,心也贴近了。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和我们同样的新兵,有时候大家就轮流讲笑话,可笑之处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但蒋玉安只是翘翘嘴角微微一笑,新兵中有个绘画特长的(后来成了全省著名画家),闲着没事偷偷给蒋玉安画了一张素描,画得像漫画,身体比例五官摆布都有点夸张,大家看了都大笑起来,蒋玉安看了也还只微微一笑,我从没见过他笑出声来的样子。

蒋玉安荣立的三等功不是在战场上,是在他上战场前的原部队。新兵连训练结束后,我去了军分区机关的警通班,蒋玉安去了连队。那时候连队训练的科目主要是射击、投弹、刺杀、擒拿、战术等。部队训练的口号是不怕苦,不怕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等等等等。蒋玉安完全按照这些口号训练自己,集体科目练完了,他就自己再加班练,三伏天中午别人午休他还是练,有时练得晕过去。这个三等功多半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军人在平时能立个三等功是很难的。

蒋玉安所在连队要轮流到军分区大门前站岗执勤,我们警通班要轮流到大门旁的传达室值班。门岗和传达室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换岗的时候他们就到传达室坐坐,有时候我值班他站岗,就又遇到一块,就又有了接触交流的机会。我说他:“你多好,舒舒服服当两年兵回去有个好工作,干嘛还这么拼命,竟然还拼出个三等功来。”他说:“复员的事不是现在考虑的。”

军分区大门外左侧是连队战士站岗的位置,这里有一个木制岗楼,雨雪天战士们就进岗楼,平时就站在岗楼外。站岗的姿势是标准的持枪稍息姿势,有军人进出大门就立正行军礼。进出大门的军人不论官大官小都要举手还礼。这对一般军人来讲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但当时医院的兵就很难有严格标准的军事动作。驻德州的一家野战医院有个护士,还礼这个举手之劳对她们来说很难,一般站岗的战士也不计较这些,可偏偏遇到蒋玉安就较起真来。他拦住了不会还礼的护士讲道理,讲着讲着就发生了口角,口角慢慢变成了激烈的争吵。我问他原因,他说:“我看不惯这些人目中无人的做派,我要争的不过是,对我们这些士兵起码的尊重。”后来我观察到,那个护士再进出大门的时候,就提前把领章帽徽摘下放进挎包里。看来她真的做不了这“举手之劳”。

选调上中越边境前线的战士中有蒋玉安。临行那天部队给了这些战士几个小时的外出处理个人问题的宝贵时间,蒋玉安随即从连队来机关找到我,说:“我们去照张相留个纪念吧。”看着蒋玉安戴了棉军帽,我也想找出棉军帽戴上,部队上讲究整齐划一。可这次一向严格认真的他却说:“还是算了吧,这样更好,能分出机关兵和连队兵的差别。”他说的差别是连队兵严格,机关兵相对就松垮些。比如连队不到衣服换季的时候不能换帽子,机关兵要求就没那么严格。因此我和蒋玉安就拍下了一张有“差别”的绝照,这也是我和他的唯一一张照片。那天,我们心情都很复杂,我问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表情很凝重说:“虽然生死难料,可是既然定了要去,就不能有半点的犹豫,你知道,我们当兵的人最瞧不起的就是逃兵,而我最在意的就是被人瞧不起。”

蒋玉安走了,他把我的心拴了一根绳也牵走了,而且我觉得这一牵就是一辈子。

新落成的夏津县革命烈士陵园,雄伟壮观。我自己动手制作的一束鲜花静静地躺在蒋玉安的墓碑前。我希望他的灵魂就在这里安息。中越自卫反击战1979年2月17日开战,两天后的19日他就牺牲了,我不知道这两天里发生了什么,墓碑上短短的几行字解答不了我更多的疑惑。

我久久伫立在墓碑前,聆听着风和花的诉说,直到风停了,花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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