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艺复兴一箭穿透百年的传奇
一箭穿透百年的传奇
李青阳收藏的清代箭镞。
成都三圣乡一马场举行的骑马射箭活动。
等待调训的传统弓。
李青阳在制作一张白牛角弓。
浅扣弦上定
"深引掌中轻天地微雨里
"风劲角弓鸣
百晓生的兵器谱，天机棒排第一，小李飞刀堪堪第三。
至于箭，这种流传三万年的致命杀器，在他眼里是不入流的。
1900年的成都，正是五月，春阳微醺，多少有些酷热。
一辆马车自南而来，停在西大街239号，“长兴弓铺”门前。
6岁的武树森，看着父亲跳下车，卷下几捆竹木和一大框牛筋牛角。
父亲的背，微微佝偻，影子说不出的孤独与寂寞。
深夜，父亲还在制作一张十力的战弓，总督衙门定下的。
端阳节，东校场“射柳”，较马、步射。这把弓，总督奎俊要赏手下将军。
即使多年后记起父亲，武树森老想起父亲的眼神，专注而锐利。
A
百年前弓断
弓箭的火焰，黯淡
“人生本就充满了传奇，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14年后，武树森成为“长兴弓铺”的大当家，才明白父亲的寂寞。
武家的弓，成都没有人比得过。幼年，每年武举在蓉城乡试，父亲都要带着武树森，为考生调训修弓。
父亲每次修完弓，总会摸出酒葫芦，小口地喝着酒，不时咳嗽一两声。
一旦说到弓箭，父亲苍白的脸上往往泛红，仿佛有一种火焰，正在他身体燃烧。
“凡为弓，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体，冰析灂。取六材必以其时，六材既聚，巧者和之。三年方成。”
父亲的喃喃自语，武树森听不太懂，只是牢牢记下。
本以为，父亲临去前，还有弓箭的秘籍传授。可是，什么都没有。
父亲只是指指墙上那几张几百年前的角弓，无力地垂下手来。
武树森握住父亲干瘦的手，瞬间体会到生命的短促。
这时的他，一丝透彻：只有弓箭，才比较接近永恒。
接下偌大的家业，老板武树森觉得无所适从。
时至民国，弓箭已无用武之地。
军政府那群公子，偶尔会在马道街，遛遛马，练一练手。草垫扎成的箭靶，只是轻轻抖落几根草。
射艺的沦落，严重打击了武树森的自信，虽然这是时代造成的。
他颓废地跑到锦江边，在流水旁的青石上躺着。这门手艺，怕要老死在自己手上。
波涛翻涌，他总想起爷爷武正福——“长新弓铺”的创始人。
爷爷原是农民，后来进城务工，拜师“骆大兴”弓箭铺当学徒，出师后自创弓箭铺。
武举时代，“长新弓铺”生意火爆。弓强箭利，能轻易穿透厚厚的甲叶。
也许正是被射手选中的理由之一，但祖辈的辉煌，终究成为爆闪的火花。
最后的勃发，消遣
“长兴弓铺”，二次勃发，与末代状元骆成骧有关。
晚清状元骆成骧，并不是一个道貌岸然之辈。不仅能文，而且酷爱武术，倡议“强国强种”。
为筹措资金，他把为别人撰写碑文所得的酬金，全部都捐给了成都的“武士会”，还当上了“武士会”的会长。
四川等地的习武之人闻风而动，大展拳脚，尚武之风盛极一时。
骆成骧勤习柔术，喜欢射箭，并讲授射箭法，“射以观德，不仅止于御敌强身也。”
1925年他创立了“射德会”，这也是四川历史上第一个射德会。
此后，四川军阀邓锡侯、刘文辉、田颂尧等都曾任会长，入会者多为社会名流。
巴蜀文化专家郑光路，曾深入研究射德会。“会员还有两项特权：凡交纳一元会费，可领铜质棱形证章一枚，上有‘四川射德总会\’字样和三位会长大名。第一可不被拉夫，二是打官司时可以免跪。”
射德会，因有“免死金牌”而被壮大，小市民、店员、学生、农民，会员庞杂。
同年，“长兴弓铺”在成都西大街239号复业，年造弓百张，每张弓大洋10元。
如此昂贵，跑马射箭，并不是平民能玩，成为名流和外国领事的消遣。
武树森万万没想到，射艺复苏，自己的铺面居然春风突来。
朋友圈，因此扩展，不再是生意上卖牛筋的老王老张。
自己居然还可以和骆状元，周日到邓锡侯的庆云庵公馆射箭。
这样的样貌，持续到1942年。学者谭旦囧到成都，回去写下弓箭的结局。
“近年来，全中国制造弓箭的地方，仅有北平和成都，然而也只是奄奄一息地很难维持下去。全消灭或失传是在不久的将来。”
衰落的预言，被时代的洪流相中。1942年后，日本飞机疯狂空袭，久享盛誉的武氏“长兴弓铺”歇业。
这时的武树森，已经看清历史的变革。不再哀叹，他高挂祖上的一张老弓，带领全家人过上改弦易张的生活。
不料，人到暮年，人生还有一次惊喜。
1949年后，武树森曾任四川射箭队教练，其女武泳华还在1957年全国锦标赛中获女子第三名。
希望的火种，短促
武树森和家族传奇，并不能掩盖历史湮没传统。
弓箭的火焰，被时代冲刷得越来越小，只剩星星火种。
2000年4月6日，英国人谢肃方来成都，寻访“长兴弓铺”后人。
这个酷爱古代弓箭的老外，珍藏有不少中国、蒙古、日本年代久远的弓箭。
他寻找武氏后人，只为得到一张弓。
这把珍藏已140年的宝弓，长约1.58米，弓身外附桦树皮。望之古朴拙然，大巧若工。
为如此精湛工艺折服，谢肃方希望出价2万买回英国收藏。
“你出再高的价我也不卖。它不仅是武家的传家宝，更是中国南弓的盖世宝，我们要把它留在中国！”
“长兴弓铺”第四代传人武泳华，拒绝了老外的高价求购。
对谢肃方来说，夺宝的追求，没有停止过。“只要能感觉到那种夺目的光芒，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欢乐。”
2017年5月，多位川渝地区资深弓箭玩家称，谢肃方最终买走了武家的宝弓，武家后人已不涉足弓箭制造。因为武家人踪迹难寻，玩家的说法没有得到最终证实。
也许，弓若有情，它的光芒不会变得和流星一样短促。
B百年后 弦续
长弓巨矢 唯他所爱
弓箭的流光短暂消失，总有人会接住传统的光芒。
李青阳，川渝地区知名的传统弓箭高手，中国射箭协会传统弓分会委员。
他造的清弓，无限接近武家的弓。
竹木为胎，蚕丝或皮革为弦，牛筋牛角为辅，三年方成。
2017年5月3日，重庆九龙坡。阵雨，清凉。
李青阳的声音，透过雨幕，醇厚而有穿透力。
他毫不掩饰自己是一个彪形大汉，身高1米73、体重200斤。
好弓配好汉，长弓巨矢，唯他所爱。
多国“征战” 射术精良
2016年9月16日，成都三圣乡小马哥马场。尘土飞扬，黄沙漫天。
一群着古代武将服饰的汉子，跑马射箭，追寻往日的征战记忆。
李青阳着清代行袍，骑一匹枣色马，四蹄翻飞中，猛然放弦，箭矢中靶。
“被朋友骗来当嘉宾，结果上场成射手。”说起那次沙场演武，李青阳难掩笑意。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只是他生活中的小画面。
因为酷爱骑射，2012年，他曾到世界骑射技艺最发达的匈牙利拜师学艺。
一年之后，略有小成。他开始参加国际上的骑射比赛，匈牙利、约旦、马来西亚、韩国、日本，都有他征战的身影。
在约旦国王举办的世界骑射大赛上，他骑的是国王卫队的阿拉伯马。这个马种本是迅如奔雷、快如闪电。结果，他骑的是一匹慢马，“一匹母马，还怀了小驹。”
尽管如此，并不妨碍他夺得名次。“比赛项目包括骑马射箭，正面、侧面、回头三个面；还有一个天地靶，模拟的是城头敌方目标。一刀一箭的项目又名约旦式，右手刀、左手箭，刀柄有倒钩。模拟的是射不准或没中要害，再飞马掠过目标反手刀刺。”
对于中国民间来说，骑射比赛较少，传统步赛，每年要举行两次。“每次比赛吸引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200多个选手参与。”
制作繁复 市场小众
体味古典战场，是热血澎湃的，但对于一个箭客的世界，要“冷”。
制弓之时，李青阳是完全冷静，绝对冷静的。
“做一张角弓，需要280道工序，花费近一年时间，年轻人很少有耐心一步步学完。”
“夏制筋，春取角，冬伐木，秋合之。”
牛筋放在墩上捶打，一条好汉一天捶不了四两筋；春天牛儿血气最旺，角最好；冬天木质紧密，砍取好材的时候；秋天不冷不热，湿度适合做弓。
打乱顺序的四季，就是打造古典角弓的繁复步骤，三年取材，一年方成。
元蒙满清，骑射都是立国之本。李青阳耗其一生，力求传统精髓再现。
因为传统弓箭复杂的制作流程，这个市场很小众，成本也很高。“一张清弓的制作成本上万，但卖价要到15000元左右，才能打平人工成本。”
每天工作12-15小时，极其孤独，妻子偶尔打打下手，他的辛苦确实值这价码。
弓匠精神 锱铢必究
一个箭客的光芒与生命，往往就在他所驯的弓里。
李青阳一直在寻找弓箭蕴藏的武士精神：鹤羽独舞，至死方休。
除了吃饭与睡觉，他的生命里都是弓箭。
弓箭文化断层以后，恢复不易，挖掘、整理极为艰难。
他通过古籍、博物馆实物探访，收藏研究，一点一点粘合历史的缝隙。
作为冷兵器时代的大杀器，中国历代弓箭都有其历史，但最值得玩味的还是清弓。
相较明弓，清弓有了巨大的杀伤力。整个明朝，因为没有弓箭的生产体系，全靠购买波斯弓和捡拾蒙古弓，威力相对较小。
明、清因为使用复合材料盔甲、保护力强，对弓箭要求很高。那时的战弓拉力可达100磅以上，重箭威力可以和早期的火药武器抗衡。
“长弓巨矢，远而不发，近发必中，中必亡。”讲的就是清弓的霸气。
杀伤，还体现在箭。李青阳展示了收藏的清代箭镞：鎞箭、梅针和战箭。
“在《清宫武备》里比对出了5支，很多没比对上，接下来到《大清汇典》继续。”
锱铢必究，一射一生。这位川渝弓箭玩家是公认的制弓牛人，把每一支射出去的箭都当作一条生命。“长兴弓铺”与重庆箭客，刚好是一部制弓的百年大书。
守护传统，承接古艺，制弓人的传奇，还在续写。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仲伟绘图李潇雪（图由受访者提供）
关于传统弓
传统角弓的制作周期较长，市场很小。现在被广大射箭爱好者使用的是单体弓，工艺已摒弃了古代沿袭依旧的单纯竹木结构，变成了运用碳纤维或玻璃钢材质外覆合成木质材料的复杂工艺。
整个四川区域内，现代传统弓的工匠稀缺，不超过3人。裴富强，恰是传统弓的制作者之一。“分弓型和技艺的不同，价格各有高低，一般单体弓的造价900元—1500元。采用中国红豆杉制作的英格兰长弓，卖价3000元以上，若是采用地中海沿岸的红豆杉，价格在5000元以上。”
普通爱好者使用传统55磅弓，射出25克碳箭，时速可达60米/秒，射程最远200米。也有一种土耳其飞箭，最远距离可达80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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