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粒文字,都是穿越时空的子弹 读冯尧诗集《纸上江山》随感

达州晚报 2022-02-17 09:17 大字

□冯晓澜

诗人是黑暗中最清醒的人。他们看透了生活的真相,但依旧狂热地爱着人间。

他们是理想的殉道者,除了死亡,没有谁能阻挡写作的脚步。

——《只言片语》

这是冯尧在诗歌路途上的自励,也可视为他能将诗歌进行到底的宣言。

事实上,冯尧也以行动确证了,他是一位马拉松式的诗人。

他的诗途在少年成名后,并不顺畅,而因现实的挤压和生存的压力所中断。

他很理想,很另类,也很现实,为生存,为端上城市的饭碗,更为融入一座世俗肉身得以扎根的城市,选择了放弃诗歌。其个中滋味和内心挣扎,他用“爱得决绝,恨得深刻”八个字归纳得颇为到位。虽然他说过“命运如山,不得不信”的话,但在现实“压力山大”之下,他对诗歌的放弃,其取舍是现实的,也是智慧的。无形之中应验了鲁迅先生的名言:人的本性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

当他以谦卑、勤奋、顽强和踏实迎来结伴而来的幸运,成为一名记者和编辑并在城市站稳脚跟后,诗歌的因子在他心里开始复苏。他悄然地选择在QQ空间操练诗歌,浅吟低唱,身心自由,不求发表,只图安顿灵魂,以此反思人到中年的况味,获取在尘世继续行走的力量。

这自由自在的诗歌操练,应该发生在新世纪第一个十年末和整个第二个十年。操练期的具体时间或许并不怎么准确,但确切的是,正因为有这操练,才有了《纸上江山》的结集出版,也才有了以此为标志的冯尧作为诗人满血复活的回归。

冯尧从未以诗人作家自居,只把自己视为活得有些尊严的写字者。但最为难得的是,他具有一颗纯真透亮的诗心。

冯尧并不高产,年少时与友人有诗文合集《金色帆船》结集,青年时有诗集《歌唱》出版,在中断诗歌写作二十余年后,厚积薄发捧出了诗集《纸上江山》。全书用《故乡》《异乡》《行走》《寻觅》《独语》和《冥思》命名,成为呈现他半生行走于世间的六个单元,共同构建起他生命印迹的《纸上江山》,更进一步说,是时代洪流中个体化生命成长和蝶变的记录与书写。

我与他并无多少交集。虽见过几面,却只是泛泛之交;有QQ从未聊过一次,却得到潜水观看他操练诗歌的某些过程。总之,我与他是有距离的,但并不妨碍我对他诗歌的理解。

逃离故乡,逃离祖先的遗训和命运/寄居在别人的城市//几十年了/我到过北方的北京,也去过/南方的南京//最后,我把自己锁定在四川的达州/像一块石头不说话/像一粒浮萍/扎下了根

——《逃离》

身处宣汉穷乡僻壤一个小山村的冯尧,选择向都市进军,不满足于文字意义上的远行,试图走出大山,融入城市,享受都市文明之光。在大势上说,符合历史的进程;从世俗上说,也切合“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之古训。

经过城市文明洗礼的冯尧,对故乡和异乡的认知由偏狭走向开阔。他真的在达州扎下了根而把它视为故乡,没有第二故乡之说。他对故乡的概念既有传统意义的皈依,也有时代发展现代意义上的更新。故乡不只是他出生和年少生活之地的宣汉,而因现代性观念带来的认同扩大至整个达州所辖的县市:

樱桃花挤爆万源,杜鹃花染红/宣汉/蜜蜂骑着油菜花在开江巡逻/蝴蝶在渠县和大竹之间/荡秋千/达川的乌梅树喝醉了酒/莲花湖的月光,在桃林里跳舞(《春天书》)。

当然,他还以出差和度假的行走姿态,分别为以上的县市书写过《万源行》《渠县行》《荒草帖》《吴家沟》等诸多既诗情画意,也寄情山水的诗篇。“一切景语皆情语”,他对整个达州浓烈的挚爱,于此可见一斑。在诗人眼中和笔下,他不只是以热烈的激情书写故乡的美——“花朵把整座山都点燃了/熊熊火焰/从每一根枝头喷出来”。热烈奔放的画面推出后,作者不再做深入的描摹,而是激情点亮直抒胸臆“我的愿望是做一天桃花/在春风里笑个够/让你爱个够”,生命绽放,热爱生活,不虚此生之积极态度,已跃然纸上。作者并未尽兴,用童话般的语言和意境:“如果可能,我还想做一回孩子/蹲在树荫下/陪蚂蚁聊天/用落花,为你编一顶草帽”(《火烽山》)。

诗人是一种社会过敏体,他的诗是一个时代的脉象。

在《吴家沟》里,诗人看到的“平静、安详”,虽和“从前一样”,但给人强烈反差的是“生锈的铁,溃烂的玻璃,发酵的废品/被一条干涸的小河收容/无人光顾的庭院里,光阴散落一地/桃花不见人影,李花开得自卑/衣衫褴褛的房屋,在四面高楼逼视下/把头埋得更低/……路旁,一只狗狂吠着/多像油菜花无可奈何的哭泣”。这哭泣不只是油菜花和诗人的歌哭和伤怀,最重要的是,它能引人注意和深思:乡村振兴的未来,这里还会重现农耕文明和城市文明彼此融合而再显生机的绿水青山。

“天空铺满鱼肚云,山上开满了/蓝色的野花/四月,火车在大地上穿行/一会儿把我带到异乡,一会儿/把我带回故乡/这种奔跑的生活如同春风漫游/多么幸福”

——《这种奔跑的生活如同春风漫游》

在飞速发展的今天,飞机、高铁拉近了城与乡、城与城的距离,整个地球仿如一个村子,人们的旅途不再艰辛漫长。时间的缩短,空间的缩小,消磨了静心的思考和古典的诗意。人们的旅行,仿佛只为到一个地方打个卡,证明我已来过,来了后悔,不来只会留下遗憾。但冯尧在缺少或者说丧失诗意的时空里,却有自己独特的发现,那就是将往返于故乡和异乡的体验视为“这种奔跑的生活如同春风漫游”。不仅如此,他还赋予新的意义:“满火车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满火车的人/没有一个人认识我/这样多好,我们一路同行/互不相欠/彼此陌生”(《陌生人》)。火车上旅行的美好,并未因人与人的陌生而消解诗意,相反“互不相欠”,让我们获得更多的身心自由。在我看来,诗人与普通人的不同,不在于能否写分行的句子,关键在于是否有一颗在日常中提炼和写出温暖诗行的诗心。

冯尧的行走,并不仅限于地理上的迁移,更多的是在尘世中对人生的“寻觅”和“寻觅”之后的“独语”。既有《生日记》对个体的反思,也有《虚荣心》这样超越个体,对尘世间芸芸众生,为虚荣心所累之人间万象的揭示。

冯尧经过磨砺,人到中年,在生命的秋季里,已然步入天空地阔,心境澄明之境。“一生中,多数时间都在重复同样的事/不是我愿意这样,是生活/制定的规则,明确了路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选择生活,是生活/在选择每一个人/这些年,我看到很多叛逆者,最后/都举起了双手,不是投降/是真正归顺了自己”(《一生》)。人在一生中折腾之后的归顺和认命,并非消极妥协,而是“万物各有其命/不可妄动,不可违心”的顿悟。只有遵从客观规律,只有不违初心,人才能活得坦然而达自由自在之境。他自画像似的坦陈:“对我好一尺,我必还一丈”“会忧伤/但不会绝望。”“喜欢读书,喜欢和弱者站在一起/喜欢做任何事都追求个意义/喜欢漂亮风景,也喜欢美丽女人/也有虚荣心,也喜欢听别人赞美/不喜欢怨天尤人,不喜欢借酒浇愁/想起这些我暗自惊心,庆幸自己/直到今时今日,还活得如此正常”(《幸好我还活得如此正常》)。喜怒哀乐,个人好恶,如实道来,无疑活画出一个时代喧嚣中时常反观自身的清醒者形象。

《冥思》里的冯尧不仅是一个修心养性、反躬自省和永葆初心的思想者,而且对诗歌的思考和爱憎,反映出他的诗观或文学观:

“时间有好快,人心溃烂的速度就有好快。/诗人的悲伤,绝不是诗人个体的悲伤;诗人的喜悦,当然也不是诗人个体的喜悦。如同黑与白,属于天地良心,属于地老天荒,属于芸芸众生。/你可以嘲笑一个伟人的大,但不能侮辱一个诗人的小。每一粒文字,都是穿越时空的子弹。”(《胡想录》)

诸如“每一粒文字,都是穿越时空的子弹”之类的金句,在《冥思》这个部分中比比皆是,读来深受启迪,令人回味不已。

何谓创造?就是要不断地怀疑、否定、反叛、毁灭、建构,周而复始。不仅要否定前人和他人,更要不断否定自己。如此,诗歌才有生长和发展的可能。

——《祭奠》

低调谦卑的冯尧一直希望自己的诗速朽,只把它看作是留下生命印迹的纪念,却为何要把诗集取个霸气十足的名字《纸上江山》?

此疑问,在《后记》中才寻到答案:“我的脐带在山水之间,我的灵魂在山水之间,我的诗歌在山水之间……山的宽厚,水的柔韧,以及山水哺育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共同构成了我内心世界最纯粹的底色。”

这“最纯粹的底色”,无疑构成他诗歌疆域的两个面向:对外,具有接续古典诗歌传统“山水田园”诗人的特质;对内,是关于个人内心自省和成长的反思。前一个面向显示他作为一个诗人的来路和在诗路上的状态,后一个面向暗藏他永不满足的创造源动力。

冯尧的诗以短诗居多,但短而精,短而空灵,短而耐读。他的诗是他心灵之树上的鲜花和鲜花上晶莹的朝露,是他内心世界自由起落漂浮不定的风云。他的诗歌语言清新灵动,意象丰沛,想象力奇特。自然意象: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花草树木、鸟兽鱼虫、石头小船,无不显现一种跃动的生命情态。人文意象:品茶、对弈、火车、高铁、车站,无不弥漫着市井生活的烟火气,同时,也是时代的折射和镜像。

欧阳江河说“短诗是一种天真”。我真心希望冯尧不满足做一个“天真”的诗人,还应跑到“天真”的另一端——长诗,看看,试试,写出现实感与历史感交响的诗歌。我还希望他身上继续葆有一颗勇敢的种子,深入时代,弹拨历史之弦,谱写出“每一粒文字,都是穿越时空的子弹”——弹无虚发的新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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