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走”下来的老师

北海晚报 2019-12-26 17:02 大字

王威插画我决定摘园子里新结的黄瓜，作为礼物送给葛老师。

黄昏，我和石蛋去葛老师的办公室玩，她正在吃晚饭。一盒康师傅泡面，一根黄瓜蘸蒜蓉辣酱。葛老师吃得很香。但一看她吃的那根黄瓜，就是从村菜店买来的水黄瓜。和我们家黄瓜架上结的黄瓜没法比。

大膘月亮升起来。趁爸妈和哥哥睡下，我假装去厕所，蹑手蹑脚地钻进黄瓜架，借着月光找到那根“黄瓜王”。它的腰上被妈妈系上了一根红线绳。那条红线绳就是妈妈对全家人宣布的一条纪律，这根黄瓜是她选中的种子。

回到炕上，哥哥鼾声香甜，我的睡意跑到天外去了。暑假过后，我就满十一岁了，应该像个男子汉，做事情不能磨磨唧唧的。最后我果断做出决定，明早背着家人把黄瓜王摘走。说不清这样做算不算小偷？小偷，葛老师肯定是一百个不会喜欢的。

上学的路上，遇到石蛋和张媛媛。张媛媛是我们的班长，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经常得到葛老师的表扬。我与她不能比。我和石蛋比差不多。葛老师说我玩心太重，听听课就走神儿。心里想，她怎么一说一个准呢？但葛老师还说，半年来，我进步不小。有一次，葛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让我当第四组的语文小组长。说只要我继续努力，还有什么学习委员、劳动委员、副班长，甚至是班长等着我呢！

葛老师说得我心花怒放。

直到大课间，我才有机会去送黄瓜给葛老师。我把黄瓜放在一张美术课用的画画纸卷成的纸筒里，免得花和刺被蹭掉。葛老师，尝尝我家的黄瓜吧。她很美地笑了，摸着我的头，说了两声谢谢。按理我应该走了，可是我没走，我还有重要的话没对她说。

妈妈说，葛老师模样好，心眼好，老师当得好，像从画上走下来的。我举双手赞同妈妈的说法。葛老师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好老师，可实事她不是。她是从几百里外的省会来我们班支教两年的。再有一年多点时间，她就要离开我们，回城里去了。不想让她离开，我要让她一直当我的班主任，做我的语文老师，从小学到初中，再到大学，到时候我也做老师，和她在一个办公室工作。

葛老师，和我哥结婚吧。我把头深埋在胸前，自己都能听出语气中恳求的味道。办公室里一片寂静。仿佛隔有一节课那么长时间，葛老师才有话。声音很轻。为什么？跟我哥哥结婚，你就不能离开我们，就永远当我的老师了。话说完，我轻轻抬头，看见葛老师的鼻子翕动，眼圈发红。我顿时慌掉，慌不择路地逃出来。

下午我逃学了。去了村东杨树林里。路边的卧牛石，被阳光晒得热乎乎的。我躺在上面，闭上眼睛想心事，竟睡着了。不知多久，猛地张开眼睛，葛老师竟坐在我的身边。她不说什么，从挎包里掏出那根黄瓜，掰成两截，递给我一半说，我们俩一起吃才香。葛老师，我犯了错误，你是不是要免我的语文小组长了？她把好看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你乱想的，下学期我们班实行班长轮换，还想让你竞选班长呢！有了这话，我才放心地和葛老师一同吃起黄瓜。

那黄瓜真是清香。

回校的路上，葛老师对我说，我不但没有犯错误，而且表现的特别好，是一个情商很高的孩子。只是有些大人们的事情不要我去操心，我现在的任务就是要好好学习，健康成长。在我看来，她把事情说清楚了，好像又根本没说透，没有她在课堂上讲的那些字词句章明白。

一个周末，葛老师来一位朋友，开着小汽车来的，是个很帅气的男生。葛老师从那个男生小汽车的后备箱里，拎出两个大塑料袋，拿到班级。一袋是旺旺雪饼和营养麦片巧克力。葛老师让我、石蛋、张媛媛按桌发给各位同学。另一袋装的是图书，各种版本的童话故事，能有百十来本。葛老师说，要把班级后墙角那儿围成个小阅览室，把图书放在那里，供同学们借阅。

中午我们好多同学都没回家吃饭，偷偷趴在办公室窗口儿，看葛老师和那个男生。他们边说笑，边吃午饭。午饭是男生从城里带来的盒饭，有三四种菜。男生对葛老师很热情，不断给她夹各样菜让她多吃。

后来我们唧唧喳喳小鸟似地围到门口。谁也不敢第一个闯进办公室，虽然葛老师和男生邀请几遍。这时石蛋使坏，趁我不注意，一个冷不防把我推进去，随后一大群人都跟着涌进到葛老师的面前。

葛老师给同学们介绍那个男生，说他也是老师，大家叫李老师也行，叫大哥哥也行。我不由得想起我哥哥，我什么也不想叫他。

周日我组织一次活动。小范围的，有石蛋、张媛媛和另外两个男生一个女生。活动的名字叫登鹳雀楼。语文课上，葛老师给我们讲过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她把这首古诗讲成一个故事，给大家听，然后再让同学们根据诗意，每人用想象构思自己的故事，有感情地讲出来。从中我们懂得了人要站得高，才能望得远的道理。

这次活动，我们是按照这首诗的意境组织的。时间选在夕阳挨上凤凰山尖的傍晚，找个可以望到亮子河流经小村，从村口流向远方的位置。问题是我们村子什么楼都没有。但我和石蛋商量决定，把我家的房顶当鹳雀楼。

我们的这次活动，叫做望望远方。具体说，就是要望望葛老师她家的那个省城。听爸爸说过，天气晴好的时候，在房顶上会望得很远，能看到平安镇火车站的火车进出站，还能看到工厂高大烟囱里吐出的烟龙。我不渴望看到别的，我能看到葛老师她家的那个城市就满足了。

周五放学，葛老师跟那个帅气的男生走了。我和石蛋等几个同学，看着那个帅气的男生，替葛老师拿着挎包，走到副驾座位门前，为葛老师拉开车门，等她坐进去，再给她关上，然后，他再绕过来，坐进了驾驶座位。他的这些动作做得很好看，但是越好看，我的心情就越难受。他关上车门那“砰”的一声，就好像谁用拳头打在我心上发出的声音。从校门口，汽车拐上乡路开始加速，一条灰尘的长龙顷刻把他们给藏了起来。

第一次登上房顶，举目眺望，不禁让大家异口同声地惊呼，哇塞！

葛老师家住的城市在哪里？石蛋问。我用手指向最远的远方说，在我们看不清楚的那条线上。我就和大家抻长脖子，用力地望天与地相连的那条边际线。另一个女同学说，葛老师现在会做什么呢？她知道我们在找她吗？我说她肯定会，她会打喷嚏的，不信打赌。不知谁又问，她现在会做什么？我一时答不上来。张媛媛说，我猜她是去喝茶了，和那个帅男生。张媛媛听葛老师说过，她喜欢喝茶，特别是在黄昏的时候，约上朋友，坐在茶馆里，慢慢地聊，静静地品，感觉特别的好。

张媛媛的说法，让我心抖动一下，我摇头不同意她说的，然后肯定地说，葛老师现在一定是准备明天返校的事情呢！

登鹳雀楼活动一直很顺利，没想到眼看就要圆满结束时，出事了。返回时，张媛媛还差四级就要落地，突然一脚踩空，从梯子上直接摔到地上。虽然没有破皮出血，但却疼得起不来，一条腿不敢动弹。过了一阵子，张媛媛才大声喊着疼地哭。我们吓蒙了。正巧这时爸妈从田里回来，立马通知张媛媛家长，然后一起雇辆手扶拖拉机，去了镇卫生院。

半夜爸妈才从医院回来。我始终不敢睡，等着。谢天谢地，张媛媛的腿骨没问题，只是肌肉拉伤。但是我没能逃过一顿胖揍。当时我已经脱光躺在被窝里，爸爸把我拽出来，用他的鞋底子抽的我屁股。打一下，我承认一句错误。

第二天，我屁股肿得不能坐椅子，只得站着上课。

利用午休，葛老师来了我家。

进门她就向父母说对不起，说她对学生没做好安全教育。和爸妈说完，她又拉住我的手，向我说对不起。这话她在班级已经对我说过了。后来我听石蛋说，她在来我家前，也去了张媛媛家，做了一番检讨。是我惹的麻烦，让葛老师到处认错，觉得是我对不起她。一想到这，我的眼睛就红了，有泪水流出。看到我哭了，葛老师也来了泪水。

过一会儿，葛老师擦净眼泪，清一下喉咙，让爸爸向我做检讨。她说，功过分明，孩子有孩子的错，爸爸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人，也有错误。爸爸认为自己是对的。村里多少年，多少代，就是这个样子的，长辈就是真理。葛老师说，不管谁和谁，首先是要相互尊重，当成一个人来尊重。

那晚上，葛老师说了许多，有一些我还不十分理解，但那些话很新鲜，是我从来没听过的，是对我有好处的话，是向着我说的话。

终于，爸爸服气了，站在我面前，当着葛老师和妈妈的面，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说了对不起。爸爸抱住我的时候，我感到了他身体的颤抖。

转眼葛老师就要离开我们了。班级利用班会时间召开一次告别会，这是葛老师组织的最后一次班会。校长和部分老师也被邀请来参加。我打算装病号拒绝参加的，可葛老师安排我要在会上发言，我不得不参加了。

我没心情准备发言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连腹稿都没法安下心来想。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是要在班会上讲几句的。

校长讲，教师代表讲，轮到学生代表讲了，我第一个举起手。我说，葛老师，我不欢送你，我也不喜欢你们支教老师。全班死一般寂静。我顿一下，接着说，你们既然来了，就别想着还要走，想着要走，你们一开始就别来！

抬头见葛老师已泪流满面，没等起身的校长要说出什么，我撒野似地跑出教室。

三个月后，妈妈告诉我，葛老师要结婚了。我看到妈妈的眼里溢满了泪花。不知什么时候，哥哥走进来，一下子把我拥进怀里，他从来没这样拥抱过我。

妈妈用微信给葛老师发去200元红包，表示祝福。她让我也给老师发一条微信。我想了想，发一句，葛老师，我爱你。

然后，我喊上石蛋去了亮子河边。我说我想葛老师，他说他也想葛老师。他说他一直想送葛老师个小礼物，总是一玩起来就给忘了，都没送成。

我和石蛋边说边哭。哭声越来越大，淹没了亮子河的流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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