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县里过年

西安晚报 2020-07-17 23:32 大字

◎苏北

年前回县里过年,一个朋友非邀请去他那里玩一下,那时还不知道疫情这个事。朋友在全椒乡下养龙虾。全椒也许许多人不晓得,但《儒林外史》许多人是知道的,写《儒林外史》的吴敬梓就是全椒人。吴身前一文不名,几百年后又是故居又是纪念馆。朋友业余承包了一块荒地,从事龙虾养殖,已养了几年了。

去年也是冬天,几个朋友一起去过。一大片荒滩,下过一个高坡,在坡下一处空地,建了几间红砖瓦房,门前栽有几棵小树。场地很大,养了鸡和狗。房后一大片水面,水很浅,有几十亩面积,水边有已败了的芦苇和蒲。芦花洁白,轻薄的蒲絮在空中漫飞。龙虾是一个也见不到的,因为这个时候还很小。朋友找来一个大网兜,叫我在浅水中去捞。我下死劲贴岸边捞了几回,除了一些淤地和杂草,什么也没有。朋友眼尖,在那一堆烂泥中找出几粒活物,放到地上,竟也活蹦乱跳,那便是大龙虾的幼仔了。原来通红的大龙虾,小的时候,竟是只有米粒大小,周身透明。

朋友说,养了几年了,一直不太景气。有一年眼看丰收,结果一场大雨,塘水漫埂,龙虾跑了好多。幸好政府补贴了一些,否则就亏惨了。去年冬天我们去玩,借我们的“巧”手,一网下去就是好些,预示今年肯定丰收,果然今年收成极好。你说,我能不再请你们过来?即使不谈感谢,也还要借你们带来好运,好明年更旺。哈哈,原来他是这个原因。这家伙,还鬼精鬼精呢。

于是一到他家,就出门到塘边溜达。先沿着他围了的水面走上一圈。冬日乡村,虽是清冷,可日头正好,走在旷野上,人还是极舒服的。更况塘埂上尽是巴根草,虽已枯黄,可极平整绵厚,一如老兄给我们铺了一层厚厚的迎宾地毯。头上天空明净,冬日的小风,清凉醒脑,眼前的芦和蒲,伫立或者倒覆,都有一种别样的味道。更有老兄散养的一群鸭子,“呱呱呱”地为我们齐声歌唱,这一切如入画境,岂不是一幅元人小品《乡村冬景图》?

他家的那只小黑狗(还有一条大狼狗拴在屋后),我们走时,就一直跟着我们,跑跑停停。走到鸭窠时,小狗对着一群鸭狂吠。朋友熊它:别乱叫,鸭子都给惊了,蛋乱生。我们问:鸭子都生蛋啦?——耶,秋天下了好多蛋,都下在塘里,东一个西一个的,难找,好多蛋就丢了。回到屋后,依然找出那个网兜,我又使劲在水中推。这一次感到肩上担子好重,不能辜负了朋友的重托啊。还好,还是捞出了几只小龙虾,于是大家哈哈大笑:明年又是丰收啊。

回到屋里,朋友老婆给准备晚饭。反正每次来都是好饭,不是土鸡就是土鸭。朋友拿出红纸,叫给写副门对。我最近正练字成瘾,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揎衣捋袖,抻纸倒墨,同去朋友乃一才子,我即命他拟句。他没一刻钟工夫,便拟出两句:门前池浅鸭遗蛋,漫步田埂狗撒欢。横批:龙虾满塘。大家发一声“好”,我便提笔录下。

晚饭依然是满桌满碟,大家边吃边喝。夜晚的乡村,伸手不见五指,可星星布满天空。饭后站在屋前空坪,仰望天空,恍生出一种隔世之感。

第二天一早告别,朋友又是一番盛情,给了一大袋糙米,说,这米自家吃哦。又逮了一只公鸡和一只老鸭,都是活的,装在一个大编织袋里,放到了我的车上。我再三推辞,也没推掉。

作别离开,相约下年再来。车上了高坡,眼前立即辽阔了起来,那三间红砖瓦屋,越来越小。从他这里到我家的县里,还有近二百公里。我在乡村道路上行驶了几十公里,便上了高速。

车上高速,速度就快了。可那两只鸡鸭,一直在我车的后座下,叽叽咕咕不停,而且不时挣扎一下,弄得我不能专心开车。于是我便想下到省道走,也可从我曾工作过的古镇一过,——想着一个路口,便下了高速,取道我也走惯了的老路上。这一来车速便慢了下来,于是我便将车停在路边,把叽叽呱呱的两只活物,请出车内,给扔进了后备厢里。

开了一路,我便在想:不应该要朋友的这两只活物,平时看见有眼睛的东西,都会从心中生出欢喜来。它们不但生得美丽,而且也颇有灵性。有时你看它们眼睛咕溜咕溜的,就知道它们是聪明的。

想到这里,我便担心了起来:它们在后面会不会被闷死?后备厢密封,不通空气,闷死了怎么办?又想,不会的,车拉风呢,后备厢里有空气的,瞎操个什么心?又想:它们渴不渴?这几个小时下来,一滴水没有,会不会渴死?这样想着我自己倒笑了起来。记得早先看过一则笑话,说一个叫沈屯子的人看见一个人扛着毛竹进城,他便担心极了。这毛竹这么尖,戳到人怎么办?街巷这么窄,他拐弯怎么走?他就这么没日没夜地想,终于想成了忧郁症,家里人找了医生给他瞧,瞧不好。他自己倒是说,若要我病好,除非毛竹没有戳到人,“负竹者抵家”。

我是不是也快要成了这么个人了?这样想来想去,心中更记挂起来。一路想着何时下来看看,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给闷死了?这么想着,心中便起主意:到半塔时,下车休息休息,也正好顺便看看它们是不是也安然无恙?

车到半塔已近中午,半塔还是我从前在时的模样,只是多出了纵横几条马路。这几年我也偶尔开车从这儿经过,路还是熟悉的。

停好车。我拉开后备厢,提出大编织袋,鸡和鸭在里面叽叽呱呱呢。哈哈,你们还活着,看来你们生命力还挺顽强呢。

我解开编织袋,敞开口往袋里看,那两个家伙正蜷缩在袋底呢。那只公鸡,血红的冠子,我看它时,它的小脑袋一格一格动了几下,好像有点懵。后来便把袋子放下,到车内找了一个纸杯,正好路边人家有一个水池,我就舀了半杯水,我把袋口放低一点,这样好让它能把头伸进去喝。可是那鸡动了动脑袋,忽然一下从袋子里跳了出来。我一时愣住了,赶紧将袋口扎上,那只老鸭还卧在里面呢。那鸡刚跳出来,就站在那儿不动,估计也有点懵。等我反应过来,去逮它,它开始向前迈着步子,走了几步,高高地抬着腿,有点探的样子,也许是腿麻的原因。

这时我丢开杯子,才想起来要去捉它,而它则迈开长腿开始跑,先是跑跑停停,后来就越跑越快,先是在土路上跑,后来一转头,钻过绿化带,进到了小树林。刚开始还能看到它,几次差点撵到,我弯腰去捉,可还是差一寸让它跑了。就这样来来回回,跑了半天,把我这六十岁的老汉跑得够呛,累得半死。最后它跑过一片低洼的地方,在枯草和藤藤绊绊的杂树枝里一钻,便不见了。

唉,一只公鸡就这么跑了。我站在那里,想想朋友的盛情,想想自己的可笑,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我忽然觉得,辜负了朋友的一番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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