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的醉与醒(一)

华西都市报 2022-02-28 02:40 大字

宋苏轼书《醉翁亭记》拓本

三苏祠博物馆藏

《醉翁亭记》册(局部),北宋,苏轼(伪,明拓)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欧阳修像

□祝勇

环滁皆山也……欧阳修被贬到滁州,涉嫌“生活作风”问题。宋代多贬官,我想与“台谏”制度有关,因为御史台、知谏院,这一“台”一“谏”,就是用来监督和牵制行政官员权力的,免使“重文抑武”的宋朝出现相权专制。笔者在之前的文章里写过,晏殊、范仲淹、欧阳修等,都曾做过谏官,欧阳修还是著名的“四谏”之一。

力主新政 被借故贬谪

但“屁股”决定脑袋,一旦“台谏”官员进入行政团队(范仲淹曾任右司谏,庆历三年即公元1043年出任参知政事,发起“庆历新政”),就知道了台谏官员手起刀落、用文字“杀”人的厉害。来自他们的“批判”火力,常让行政官员畏首畏尾,如临大敌。因此,一方面,宋代“台谏制度”可以制约权力;另一方面,又使宋代政治以求稳为主,不敢越雷池一步,稍有不慎就会受到贬谪。

这就是宋代政治积弊难改的原因之一,所谓成也“台谏”,败也“台谏”。近读吴钩先生《宋仁宗——共治时代》一书,见有这样一段论述,颇得笔者心:“在庆历年间,即使仁宗与范仲淹想放手一搏,但制度终究会让他们束手束脚。更何况,仁宗并不是一名具有杀伐决断魄力的雄主,相反,他优柔寡断,虽然亲擢范仲淹、富弼等生力军执政,想要‘干一票大的’,但当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响时,他又动摇了。庆历新政草草而终,是可以想象的。”

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杜衍、范仲淹、富弼、韩琦四名新政主力纷纷“落马”,被轰出朝廷,“庆历新政”气息奄奄。支持新政的欧阳修,已在劫难逃。但谁也没想到,欧阳修被贬,是因为一则“桃色新闻”。

来说说这段八卦吧。欧阳修有一个妹妹,嫁与襄城张龟正作续弦。不幸张龟正去世,留下欧阳修的妹妹,还有张龟正与前妻所生的七岁女儿张氏,孤苦无依。欧阳修便把她们接到汴京,与自己一家共同生活。十年过去了,张氏长大成人,出落得明眸皓齿、貌美如花——我们姑且称之为张美女吧,于是欧阳修做主,把张美女嫁给了远房堂侄欧阳晟。欧阳修的外甥女(欧阳修妹妹的继女),这样又成了他的侄媳妇。自她远嫁,相隔千里,音讯杳然。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但故事之所以成为故事,是因为故事里往往潜伏着某些事故,使本已尘埃落定的故事沉渣泛起。庆历五年六七月间,就在朝廷风声鹤唳、新政气息奄奄的敏感时刻,欧阳晟家出事了。他在罢虔州(今江西省赣州市)司户后,携妻子回汴京,随行的男仆生得俊俏,欧阳修的外甥女或曰侄媳妇张美女竟与他私通,被丈夫欧阳晟发现,送交开封府右军巡院处置。刚好开封府尹杨日严与欧阳修有仇(杨曾因贪污渎职被欧阳修弹劾),逼迫张美女供出在汴京居住时与欧阳修有染,“庆历新政”中曾被欧阳修批评的宰相贾昌朝、陈执中知晓此事,如获至宝,立刻命谏官钱明逸上书弹劾欧阳修与张美女有乱伦之情,而且图谋侵吞张家财产,还拿出欧阳修一首词作“证据”,词是这样写的:

江南柳,

叶小未成荫,

人为丝轻那忍折,

莺嫌枝嫩不胜吟。

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

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

何况到如今。

有人说,这首词是后人附会的,但笔者在《全宋词》里找到了这首词,归在欧阳修名下。这首词,原本是描写少女情态的,那么单纯,那么优美,被生拉到案子里,怎么越看越“黄”?

被贬滁州 心境晦暗无比

汉语本身有太强的多义性,而宋词的含蓄凝练,又为人留下了太多的“余白”,一旦得到某种心理暗示,人们就可能顺着暗示走,许多的想象空间会被开启,许多被“遮蔽”的“潜台词”会被瞬间“激活”。

这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比“桃色新闻”更吸引眼球,让人血压升高、肾上腺素飙升。对于“桃色新闻”的反应,古今皆然。

哪怕“桃色新闻”是假的,人们也大多“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欧阳修而论,谁能相信面对着窈窕淑女,他会无动于衷呢?

尽管负责监勘此案的宦官张昭明没有认同这些七拼八凑的“证据”,认为欧阳修与张氏所谓私通一事无从证实,但欧阳修还是受这件事的牵连,被解除河北路都转运按察使的职务,贬往滁州担任太守。

庆历五年秋,欧阳修离开镇阳,灰溜溜地赶往滁州贬所。渡汴河时,蓦然抬头,他看见青蓝的天空上,一行南飞的大雁与他同行,于是写下一首诗:

阳城淀里新来雁,

趁伴南飞逐越船。

野岸柳黄霜正白,

五更惊破客愁眠。

“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醉翁亭记》)

欧阳修从帝王之都奔向闭塞荒凉的小城滁州,心情就像帝国的前景一样无比晦暗。此前,范仲淹罢参知政事,知邠州;富弼罢枢密副使,知郓州;杜衍罢为尚书左丞,知兖州;韩琦罢枢密副使,知扬州。随着欧阳修被贬,虽然一些新政的种子仍在帝国的土地上暗中发芽,但被寄予厚望的“庆历新政”基本上成了秋风落叶,四散飘零,大好形势,毁于一旦。庆历五年的冬天,是他心里最寒冷的冬天。初到滁州,欧阳修的心情怎么也晴朗不起来,那基调就像他过汴河时写在诗里的,“野岸柳黄霜正白,五更惊破客愁眠”。

因祸得福 避居风水宝地

欧阳修被贬的真实原因是他支持新政,却因这样一种道德“恶名”被政治对手收拾,这一定让他感到意外、窝囊、恶心。尽管所谓私通之事被认定子虚乌有,但这样的事,终究说不清道不明,别人不问,他也就没法说,即使说了,恐怕也是“越描越黑”,回应他的,只有“黑暗中的笑声”。直到今天,这段“私生活问题”仍然是史学家们聚讼纷纭的公案。这是他的尴尬处,也是私生活抹黑容易得手的原因。

我们常说恢复名誉,其实名誉是不可恢复的,因为毁誉犹如毁容,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一旦损毁,再难修复。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不言中,又似乎含纳了无尽的深意。欧阳修被小人包围,被流言所伤,仿佛被成群的蚊虫围攻,“虽微无奈众,惟小难防毒”。一切都在暗地里运行,“在黑暗的时刻出现,在阴晦的角落聚集”,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要人死命,纵想反抗,也无从下手,像欧阳修说的:“手足不自救,其能营背腹。”站在荒野上,犹如陷入“无物之阵”,欧阳修心里堵着一口闷气,他一定很想透气,想呐喊,想咆哮,但他的呼喊,很快被旷野吸纳,听不到任何回声。

只有少数人能理解他,比如远在江西的曾巩,他相信欧阳修的人格。曾巩在给欧阳修的信中写道:“至于乘女子之隙,造非常之谤,而欲加之天下之大贤,不顾四方人议论,不畏天地鬼神之临己,公然欺诬,骇天下之耳目,令人感愤痛切,废食与寝,不知所为。噫!二公(指欧阳修、蔡襄)之不幸,实疾首蹙额之民之不幸也!”

曾巩的几行字,让欧阳修在悲凉中感到一丝暖意,却无法改变他的现实处境。他决定逃离那张由流言蜚语编织起来的大网,逃离那些闪烁着某种幸灾乐祸、暧昧的眼神。他愿意去滁州,像他《滁州谢上表》所写:

论议多及于贵权,指目不胜于怨怒。若臣身不黜,则攻者不休,苟令谗巧之愈多,是速倾危于不保。必欲为臣明辩,莫若付于狱官;必欲措臣少安,莫若置之闲处。使其脱风波而远去,避陷阱之危机。虽臣善自为谋,所欲不过如此。

或许,只有远去滁州,才能平息这所有的非议。

所幸,欧阳修去的是滁州,地处长江下游北岸的一座小城。到了那里,他才发现这里竟是阳光明媚、雨水充沛、大地润泽、山峦起伏,滁河及清流河贯通境内,通江达海,让他的目光变得幽远而澄澈,连呼吸都一下子清朗起来。他千里迢迢奔波而来,抵达的,竟然是一块风水宝地。《故宫的书法风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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