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林间自在啼

合肥晚报 2020-05-17 00:42 大字

□刘睿

不及林间自在啼,是他对画眉鸟的叹息,亦是自怜。一千年前的欧阳修,不可能超越其所处时代的局限性。但“六一居士”依然是幸福的,他在与书籍至情至性的交往拥有了精神世界的理想国,“是非自相攻,去取在勇断。初如两军交,乘胜方酣战。”

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彼时他被贬滁州任知州,在四十岁便自称“醉翁”,可见心中忧郁,但他还是坚持了“宽简而不扰”的主张,取得了一些政绩。

在“醉翁”的眼中,滁州一带风光秀美,四季宜人,百姓安居乐业。就地取材,丰衣足食,成就了一场盛大的宴饮,“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

以清新自然的客观描写为明线,以坦白真实的主观感受为暗线,文章在令人沉醉的叙述中完成了“峰回路转,有亭翼然”的转折。无限风光背后,却隐藏着“颓然乎其间”的落寞。山水之乐是表象,忧国忧民是内里。作者醉在两处:一是陶醉于山水美景之中,二是陶醉于与民同乐之中。但这份醉意中有超乎世人的清醒,“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平易近人、与民同乐的太守,始终未曾抵达内心向往的自由与快乐。

随着年岁渐长,理想在远去,现实却越发沉郁。多年后,阅尽名利纷争与世态炎凉的欧阳修,不再假借“醉翁之意”,而直抒胸臆,感慨秋声悲凉。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如果说“醉翁”是自嘲,那么写《秋声赋》的欧阳修,人生确已进入晚秋,因为才学深厚,境遇尚属安逸,但胸中抱负已被一点一滴消磨。草木为风摧折,恰如理想频遭打击,年轻时还有机会再次出发,而当垂垂老矣,连四壁虫声都在助长他的凄凉。但此时,他已由追寻外在原因转向自省,或许,一切的烦扰都是庸人自扰。

欧阳修一生的文章,都在记录这一路的挣扎、反思与无奈,也在忠实地践行着自己以文抒怀的创作理念。

晚年他自号“六一居士”,源自家中六件事物:藏书一万卷、收录夏商周三代以来金石文字一千卷、一张琴、一盘棋、一壶酒,和醉在其中一天天老去的自己。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不及林间自在啼,是他对画眉鸟的叹息,亦是自怜。一千年前的欧阳修,不可能超越其所处时代的局限性。但“六一居士”依然是幸福的,他在与书籍至情至性的交往中拥有了精神世界的理想国,“是非自相攻,去取在勇断。初如两军交,乘胜方酣战。”

等到风景都看透,醉翁之乐只在于:我亦无他,惟读书尔。

小人书里的故事,留在了一代人的童年记忆中:古时候,有位母亲买不起笔墨,便用荻秆作笔,在沙地上教儿子读书写字。

那个孩子,从此与文字结缘,长大后成为北宋文坛领袖,他叫欧阳修。那些年的寒窗苦读中,母子俩都不曾预料到,他将经历怎样的人生四季。

当日母亲除了画荻教子,还教他诵读古人的篇章。虽然家境贫寒,但欧阳修的童年,是与文章相伴。他后来钟情于书的秉性与务实、创新的精神,多少来自于基因吧。

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年少时,物质自是贫乏,但母亲的豁达与智慧,如春风化雨,读书郎于此间安静成长。

他长成了一枚不折不扣的书虫。家里的书读完了,便到附近的读书人家去借书来读,夜以继日,学而又思,读到精彩处,立刻抄写下来以便反复诵读。不觉间,少年写诗作赋,已经闻名遐迩。

他偶然得到韩愈的《昌黎先生文集》六卷,一见如故,爱不释手,后来对北宋乃至后世文学创作有着深远影响的一场文学革命,从那时起埋下了种子。

当地人说他:“奇童也,他日必有重名。”

那个时代,出身平凡的“奇童”赢得重名的唯一途径,是参加科举考试。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在宋朝“以文治国”的语境下,满腹经纶的少年欧阳修踏上了进京赶考之路。虽然也曾经历挫折,但他终究成为连中三元的科考传奇,直至进士及第,人生的转折点由此到来。

那是一个知识改变命运的故事。考中进士,成为朝中高官的乘龙快婿,欧阳修从一个除了才华一无所有的书生成为前途无量的官场新人,忽如一夜华丽转身。

从书斋到仕途,从文章到政见,推陈出新是他不变的立场。刚刚步入仕途时,也有过一段意气风发的得意时光。因为遇到热爱文艺的上司,一帮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忙于游山玩水吟诗作文,把时间都浪费在了美好的事物上,他后来在暮年追忆青春时,以一句“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勾勒了往日的桀骜不羁,却并无留恋。

回忆之所以美好,是因为过去的都过去了。

不知官场险恶的书虫继续呼吁改革,历次推行新政,皆遭遇失败,个人也难免受到牵连,屡遭贬谪。

他是政治上的失意者,却是文学运动的领袖与赢家,文章这个资本受用一生,书籍这个知己一路相随。

韩愈的古文理论深植于心间,欧阳修在经过多年思考与创作实践后,发起并领导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文学必须反映现实,但北宋初年以西昆体为代表的浮靡文风无法担当这样的使命。欧阳修主张对诗、文进行革新,他将韩愈的“文以载道”拓展为“文道并重”,把文学看得与“道”同样重要,认为文学的艺术形式与思想内容同样重要,这在根本上提高了文学的地位。

欧阳修以韩、柳古文为写作典范,但并不盲目崇古,而是批判式继承,对于骈体文的艺术成就也并不一概否定,在文学理论上注重不偏不倚,为北宋的诗文革新建立了科学的指导思想,宋代古文由此而格局广阔。

他个人散文创作的高度与其文学理论相映生辉,开创了一代文风,是毋庸置疑的北宋文学革命第一人。后世无论“唐宋八大家”或“千古文章四大家”的称誉,都是在佐证他“千古文章一代宗师”的地位。

在《醉翁亭记》里,他用浪漫的想象与扎实的描写构建了一个“理想国”。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

采桑子

□宋 欧阳修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玉楼春

□宋 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醉翁亭记

□宋 欧阳修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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